女子冷笑:“瞧你那草包样子,知府大人包了我们班子去唱曲儿,还不快干活去?”苏旷大喜,连连应声而去。玉红楼七位姑娘坐上苏府的小轿,苏旷这些个打杂的,担着家什跟在后头。穿过一条青石小巷,便转到了苏府的后门。近乡情更怯,苏旷一边挑着乐器担子,一边抬头张望那幢高宅大院,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再次走进这个改变了一生的地方,更没有想到,会是用这样的身份走进去。他轻轻叹了口气,迈过高高的门槛,血里的亲缘,如同纸鸢的长线,无论飞了多久,一招手,总会回来。知府夫人五十寿诞,果然是热闹非凡,管事的千挑万选,总算选中了在镇江府名噪一时的玉红楼班子。玉红绫手下六个姑娘都是色艺无双的角色,也不知惹得多少达官显贵垂涎三尺,这一住进府里,少爷苏旷的那票朋友顿时哄闹起来。知子莫若母,慕夫人看得也尤其紧了些。只是夫人之尊毕竟不便终日抛头露面,苏少爷还是很快找到了机会,拐到了后院。苏旷正在调琵琶弦,一听门外苏少爷的谈笑,便一溜烟儿地闪了。只听苏少爷扬长而入,哈哈大笑道:“碧寒姑娘,练功哪?”院子里的女子,正是玉红班里的一号人物,名叫玉碧寒,小弦弹唱,可谓一绝。
郎有情妾有心,二人在外寒暄客套,苏旷虽听得腻烦,却还是忍不住偷看下去。“少爷”,小厮来报,“夫人找你哪。”苏少爷恨得牙痒,只在玉碧寒下巴上一拧:“碧寒姑娘,今晚三更,我在东角门等你……不见……不,散。”玉碧寒微微一笑,眼波流转。但苏少爷出门之后,她右手却渐渐握成拳,冷笑道:“找死!”
门外已有一个威严女子声音传来:“旷儿!你眼见成家的人了,怎么这般不长进?戏子哪有一个正经?没的辱没了我们苏家的名声!”
“娘,孩儿这不是瞧瞧她们曲子练得怎么样?嘿嘿,娘的大寿,那可万万不容有失……”慕夫人终于被儿子哄得转了,母慈子孝,言笑晏晏地离去。苏旷只觉得浑身的气力都被抽离,只想立即离开这个地方,离开那个女人,那个应该被他称为母亲的女人,那个他不得不爱,又不得不恨的女人——妈妈,我只是太爱你,才早到了人间两个月,你便要这样抛弃我了么?妈妈,你用同样的名字,同样的儿子补回了记忆,但你的身体也可以忘记么?可以忘记还曾经有那么一次漫长的怀胎,那么一次漫长的期待,那么一次漫长的痛楚了么?妈妈,在你和父亲的家里,我无从适应,我抑制不住愤怒。苏旷木然坐着,有人走进来,他懒得抬眼看,直到玉红绫一个栗爆子敲在脑门上:“偷什么懒?活干完了没有?”苏旷赔笑:“都干完了。”玉红绫瞅了他一眼:“干完了就滚吧,拿着你的工钱。”说着,随手扔过来一小包银子。苏旷一惊:“红姐,这?我才刚来……”玉红绫冷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来干什么?”苏旷一惊,掌力满蓄。玉红绫摇摇头:“老大不小了,忘了那个姑娘,没事别蹭班子了,回家做点小生意,娶个安分媳妇,嗯?”苏旷接过银子,点头:“多谢红姐。”
才来一天,就忍不住要动手了?
月亮依旧很圆,今夜的月亮是红色的,绯红。苏少爷在车厢里就急不可待。玉碧寒娇滴滴推却:“少爷,还没到地方,你急什么?”
“好好,不急,不急。”苏少爷的手自玉碧寒粉颈抚下,“果真是清辉玉臂寒哪,碧寒,你看,今日的月亮是红色的,真奇怪。”玉碧寒娇笑:“姐姐说,绯红之月必有血光之灾,少爷,你怕不怕?”
“笑话!本少爷自然是不——”苏少爷忽然打了个寒战,月色里,玉碧寒的神情变得分外诡异,嘴角一抹冷笑又是娇媚又是妖冶,车厢无端颠簸起来,竟好像驶上了山路。“老许!你往哪儿走!”苏少爷一把推开车门,驾座之上,红衣女子嫣然一笑:“少爷,咱们到了。”
“你……玉红绫……玉碧寒……你们……”苏少爷顿时哆嗦了起来。玉碧寒冷笑:“你刚才哪只手想摸我,来,给我看看。”她手中已露出半截刀锋,笑靥既轻又软:“说呀,哪只手?”苏少爷哆嗦着伸出右手:“这……这只……”只是玉碧寒一个不备,他一掌拍在玉碧寒腕上,情急之下力道竟然极大,玉碧寒身子一歪,苏少爷已一脚踢去,踢得她当即一个趔趄。苏少爷连忙跳上驾座,打马就要飞奔。不管怎么说,苏旷的外祖父也是一品大员,他自己也曾远赴塞外,见识过铁马金戈,不是寻常纨绔子弟可比。只是一鞭子刚抽下去,那拉车的黑马长嘶一声,已经倒在地上,颈上嵌着枚铁蒺藜,已割断了动脉。马一倒,车厢跟着翻倒,车底一人藏身不住,拍拍手上灰尘,站起身来,笑嘻嘻道:“红姐,好俊的身手。”玉红绫翻腕亮出双刀,凛然道:“阁下究竟何人?”
“我是……”苏旷一时也不知自己算是什么身份,一旁的苏少爷却爬了起来,大声叫道:“是你,我认识你——你,你你,你就是——”
玉红绫已怒道:“管你是谁,接招!”玉家姊妹刀法凌厉狠辣,自成一家,一旦贴身紧逼,竟是刀刀杀招,苏旷不欲伤人,几下里身子都从刀锋罅隙堪堪避过。忽地,远处有极细黑影一闪,苏旷大吼一声:“得罪!”他右臂一环,从身后捏住玉碧寒右手,格住玉红绫右手刀,左腿已凌空飞起,正踢在玉红绫左腕之上,玉红绫手腕一阵剧痛,短刀脱手飞出,叮的一响,横掠过苏少爷眉睫,将又一枚铁蒺藜拦腰斩为两截。玉红绫动了动左腕,竟然未断,心内不由大骇,此人武功之高,竟是自己生平未见,乱阵之中拿捏得分毫不差,制人挡刀飞腿阻隔暗器……转身之间,竟已将复杂情形完全化解,自己再要动手,简直无异于自取其辱。
苏旷苦笑:“红姐,得罪。”“阁下真人不露相,但又何必耍弄我们姊妹?”玉红绫怒道,“你有种就杀了我们!”苏旷赔笑:“红姐照料提点,苏某感激不尽,不敢存戏弄之心。”玉红绫急了:“你还敢胡说!”她急怒之下,一个耳光甩了过去,苏旷不闪不让,面颊上顿时红肿起来。
玉红绫实在没想到自己真的能打中他,一时也怔住,说不出话来。
一旁玉碧寒也叫:“臭小子你耍得我们好苦,也叫我出出气!”竟也是一耳光打了过来,苏旷头也不回,右手一挥捏住她手腕,叹了口气:“阿碧姑娘,抱歉,我还不想死。”说罢,他转身就走,玉碧寒手一颤,一枝极细的牛毛针落了下来,锋芒漆黑,竟是抹了剧毒。苏少爷见他当真离去,大叫:“大哥,救我!”这声大哥喊得苏旷浑身一颤,他紧紧咬了咬牙,向一块大石冷冷喝道:“非要我出手才出来么?”岩石之后,两名黑衣男子站起身。二人目光阴冷如刀,苏旷哼了一声:“要么快滚,要么动手。”远处,一个声音悠悠传来:“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他吟出第一句时,人还在数十丈外,念到“袖”字,已掠到二人之前,念到“风”字,两名黑衣人已经倒下,眉心被剑锋洞穿,最后一句却是负手悠然吟出,一袭青衣,飘摇潇洒至极。
玉红绫“啊”的一声,眼光再也离不开那个人。苏旷却笑:“不错,不错,沈姑娘这一剑,已经有东篱兄七分火候,若勤加苦练,日后天下第一杀手,必定要换人了。”青衣人愤愤抹去脸上易容:“你怎么看出来的?”强装的怒气遮不住的巧笑嫣然,竟是沈南枝。苏旷忍俊不禁:“令兄的剑法气势,沈姑娘都学了个十足十……可惜……咳咳,人不比黄花瘦。”沈南枝一剑劈来,怒道:“苏旷,我非割了你这舌头不可!”苏旷一边招架,一边大声喊:“沈东篱,你再不出来,我对你妹妹不客气了。”
“谅你也不敢。”又一条人影缓缓飘至,看着妹子的眼神满是宠溺之色。沈南枝愤愤住手,拉着沈东篱的胳膊:“哥,明天我就把他那只臭手扔了喂狗!”“红绫,你的那些妹妹们和人打得热火朝天,你还在这儿绑票,”沈东篱又看看苏旷:“苏旷,苏知府和苏夫人现在未必有命在,你还有闲心拿我妹子开玩笑。”
苏旷一愣:“你说什么?她们……不是……”他俯身挑起黑衣人面上黑巾,又细细看了看那两枚铁蒺藜,眉头一皱:“不是‘借刀’的人?”沈东篱悠哉道:“苏旷,看来你这几年果然生疏了杀手圈里的事情,借刀堂三年来杀人无数,从未有过女子出手——更何况红绫她们哪一点像杀手了?枉你自作聪明往女人堆里钻,正主儿早就出手了——”苏旷一跺脚,转身要走。沈东篱的声音郑重起来,如一只看不见的手,拉着苏旷的脚步:“你想清楚,是三十六把刀。”借刀堂是近年才崛起的杀手组织,出道不足三年,但是要价之高,出手之狠,已经跻身为一流中的一流。
苏旷现在的处境,如同一个牧人,面对着三十六只饿狼,要去保护一个毫不知情的羊群,而那群羊非但不会领情,说不定还有恶意。
苏旷回头,笑笑:“我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