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尧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本来就面冷心软,大局形式能判断,却很容易在这些肤浅的感情上败退——决心是有的,他也清楚,在这件事情上,他一步也不能退,免得让人生出更多希望。
“好么?”晏轻往前拱了拱,眼睛中满是凄切,“就一个承诺,我不亲你了,我不做你不喜欢的事情了,只要你不丢下我,就是粉身碎骨……我也愿意。”
陆尧单手戳了戳他光洁的额头,说:“你别给我添乱。”
晏轻就顺手扯住他的手,把脸送上去,细密的亲亲他的手心,再反过来,啄几口手背。
这举动说过界也算不上,谁家的猫都会伸舌头舔舔人,陆尧不尴不尬的把手抽回来,假装没看见。他打开防盗门,小心翼翼的敞开了一道缝,把自己送进去,先威胁巫龄:“躺好了!”
想爬起来看看情况的巫龄又缩了回去。
陆尧再把头扭到门外,对晏轻温声细语道:“我去给你倒一杯热水,上楼的时候捧着喝,暖和一下。”
晏轻直勾勾盯着他的嘴唇,陆尧警惕的后退了一步,说:“老老实实待着。”
他去倒了一杯茶水。茶叶是去年老五给他寄过来的,他不喜欢喝,就塞进了厨房中,现在掏出来,也还能尝两口。
他单手按着冒热气的杯口,小心翼翼的避开巫龄,跟他说:“自己把东西收拾好,我出去一会儿。”
小孩儿果然规矩的站在门外等他,陆尧把杯子往前一递,另一只手拎着茶壶,往后踹了一脚,把防盗门踹上了。“去你房间聊。”陆尧说。
晏轻伸出手想要接过玻璃杯,两人耳边却陡然炸开一声尖锐、年迈的叫声,在初秋的阵阵寒风中,让人心口发凉。
“病入膏肓,今来讣告——”
冷清的八号楼楼道中,从楼上飞下来了一只夜猫子。硕大的眼睛闭着,翅膀上的羽毛犹如秋日黄叶,落了一地,它的脖子扭成一百八十度的诡异角度,忽然睁开了一只金黄的眼睛,瞧了瞧陆尧,再用另一边眼睛,看了看晏轻。
它扇动了一下翅膀,用毛骨悚然的声音又喊了一声:“你饲我大,我饲你老——”
是冲着晏轻去的。
陆尧手一松,晏轻极有默契的一弯腰,将玻璃杯跟茶壶都接在了手中,与此同时陆尧已经单手扣住了夜猫子的翅膀跟,手下咯吱作响,几乎要把中空的骨骼捏碎。
夜猫子在他手中扑棱两下,很快就断了气。
陆尧松了手,那东西落地,身上冒出白烟,散发出了一股烧焦蛋白质的味道,然后缩水成了一团。他故作轻松地踢了一脚,然后对晏轻说:“你上楼写作业吧。”
晏轻什么都没问,乖乖往楼上走,陆尧也两只手插在口袋中,拧开了门把手,却没有进去。他面对着防盗门,修长的手指搭在铜金色的门上,听着晏轻的脚步声消失在楼上,然后是开门声、闭门声。
——进去了。
现在温差大,呼出一口气,一触及到冰凉的门就会迅速凝结成小水珠。
他从怀中掏出烟,低头叼着,边开打火机,边悄无声息的走了回去。
通讯手法有很多,传递讣告,大多数非人都选择比较原始的方案。死者为大,入土为安,生死的事儿就必须掂量仔细了,免得引死者愤懑怨恨。他曾经见过余三七收到过符篆,大晚上的,老道士一个人跪在后山,眼前略过那么点星火,眨眼功夫就烧成了一团火球,最后落下来的时候反而是张蜡黄粗糙的纸,上面用极秀丽的字体写了远去之人的道号与俗名。
老道士满脸萧瑟之意,左手压右手,重重的行了大礼,几乎要把头磕进潮湿的泥土中。
没见过谁家讣告是冲着活人发的,不怕损阴德遭报应么?
他捻着那个小黑点,轻飘飘的捏了两下,却忽然听见了晏轻的声音,“云南那边分支很多,有种巫女叫草鬼婆,以身饲蛊,是不能结婚生子的,一旦与人交媾,就会被养在身上的蛊虫反噬,最后能不能保住性命都难说。”
他站在楼道拐角的角落中,被恰巧落下的黑暗遮住。
“这是只蛊虫。”
陆尧沉默半晌,‘哦’一声。
草鬼婆,之前领导嘴里提过这个词儿。
要是换成旁人,两方重压同时落下,再加上前不久那一通电话,免不了起点疑心。但是陆尧没有。垃圾领导在国安这么多年,分寸拿捏的刚好,高压政策下也让人生不出谋反的心来,这样直接把脸面扯破的事儿,他是干不出来的。
陆尧忽然想起来了自己在医院接到的那个电话。
——这两件事情,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晏轻抬起眼睛,略微有些不安,他的手指甚至在不自觉的抽动,然而陆尧陷入思索,没有察觉。蛊虫的焦黑尸体被他用透明的塑料小袋子装了起来,妥善保管,准备带到北京,让那边的人看一下。
他本来想想给领导打个电话问问情况,然而巫龄的东西刚好收拾完,已经要准备出发了,没办法,只能先送他。
巫龄走在傍晚,陆尧转身锁上门,尸体在楼梯上站了一排,巫龄蹲在门前,跟他睡了好多次的毯子讲了一会儿话,依依不舍的告了别,又去花坛底下跟娑罗说再见,转眼又看见兔兔……陆尧耐着性子等他跟目所能及的所有人都告完别,眼看着他又准备跟花坛聊一会儿,最后连拉带扯的,总算是把他带到了后山。
陆尧打开了通道入口。
说是走捷径,但是实际上掌握在陆尧手中的这条横跨距离不长,巫龄探头往里看了一眼,慢吞吞的迈了一只脚进去。
陆尧把装了果冻的布袋塞他手里,又仔细的给他整理了一下旅行包,说:“慢点,路上小心。”
年年都要来这么一次,倒是没怎么伤感。巫龄伸手,给了他一个熊抱,小卷毛蹭的陆尧脸痒,他嘴上嫌弃,但是没有推开他。
算了,他想,朋友本来就不多,总不能太过蛮横,把谁都往外踹吧。
他忽然又一愣,心想何止是不多,这么多年算下来,除了国安里边那几个,也就只有巫龄了吧?晏轻是么?
——不管现在是不是,将来大概都要一拍两散。
他太坚决,他却始终抗拒,这本身就是一件不能调和的事情,感情本来就不能勉强,更何况晏轻是真的……真的喜欢他么?又或者仅仅是漂泊无依久了,就把第一个愿意接纳他的人,当成了毕生的终点?
此时恰好巫龄蹭了蹭他的脸,说:“我不在的时候少抽烟,你身上烟味真的很难闻……去年还没有抽这么多的。”
随后他后退,整个人没进了通道口浓重的黑雾中,这一步仿佛踏出千万里,铃铛的声音隐隐绰绰,通道外的尸体排成一排,慢慢的走了进去。
陆尧漫不经心的点了一根烟,看着通道口逐渐变小、直至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