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开始的时候还会记得数着日子,隔了一段时间便忘记了,每天都是机械地早起、出工,在工厂里做到晚饭时分,如果完不成配额还要继续加班赶工。他的整个思维和行动都是静止的,麻木的,他太害怕自己在出去之后也会是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他还有太多事没有做完。
“嗯,瘦是瘦了很多,不过看上去挺结实的。”来接他的是简律师,他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背,又捏了捏他手臂上的肌肉,“嘿,连肌肉都是硬邦邦的,不错、不错。”
他在汽车后座上还堆了十来个柚子,满车厢都是柚子的清香。简律师有点尴尬地笑道:“这个柚子蛮好吃的,气味也很好闻,听说柚子还可以去晦气,虽然我们不迷信,但是也就那么试试。”
容谢看着他鬓边的白发,简律师是他父亲的下属,对待他就如同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他出了事,最先赶回来的人是他,最先急白了头发的人也是他:“柚子叶才是去晦气的。”
“啊?”简律师摸摸口袋里的烟盒,干笑道,“有几个柚子上也带了叶子的,不过不太多——听说你学会抽烟了,要不要来一支?”
容谢接过他递过来的烟,借了个火,便狠狠地吸了一口,他抽烟的动作很娴熟,毕竟在监狱这种地方,烟也是唯一不被禁止的娱乐活动,染上烟瘾是很容易的事。容谢微微眯着眼,望着眼前升腾起来的袅袅烟圈,轻声道:“简叔,你身上有现金吗?先借我一些,我想去办点事。”
简东平立刻掏出钱包来把里面的现金都给了他:“你不直接回家吗?你妈妈和妹妹还在家里等着你。”
容谢道:“晚饭之前我肯定能回去,您不用担心我。”
——
他又去了柳葭的学校,这是第二次,之间相隔整整十八个月。
他看见柳葭背着书包从校门口出来,她穿着学校统一定做的西装和短裙,双腿纤细修长,看上去真是干净得不得了。可他却是精神颓废、胡子拉碴毫无形象。她经过他身边的时候,还下意识地望了他一眼,身边的女生立刻拉了拉她的裙子:“别看,这个人看上去精神不太正常。”
柳葭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学校附近的书店。她站在参考书的那排书架前,一本本地翻着。容谢猜测她应该离高考不远了,可是她的身上倒是完全没有应考的焦虑,还是一如往常的恬淡。
容谢终于知道为何自己在刚离开那个地方,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再去看她一眼。他喜欢她温柔又安静的气质,像是这个世上无法打碎也无法捍卫的最后一缕坚定,让他也忍不住内心平静。
他没有爱过任何一个年轻女孩,秦卿和他母亲的所作所为让他对女性产生了本能的不信任,他想自己此刻对柳葭的感情也绝对不会是爱情,可是又感到如此平静,好像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水面,被熏风拂皱了一泓春水。
终于柳葭在转过头的瞬间发现了他,她有点吃惊,手上的书啪得一声落在地上,又飞快地合上:“你跟着我?!”
她的突然发声影响到边上看书的人,收到了谴责的目光一片。她捂住唇,像是做了坏事一般往四周望了望,指指楼下的咖啡茶座,便先走向楼梯。
她是打算请他喝茶吗?请一个形象不堪又可能是跟踪狂的男人喝茶?
容谢觉得很有趣,便欣然接受了她的暗示。
他走到咖啡茶座的吧台,只见柳葭已经在点单了,她自己点了奶茶,又转过头来问他:“你要喝什么?”
容谢摇摇头,他对那些奶精和砂糖过量的饮料都没有好感。可是柳葭却会错了意:“没关系,我请你——嗯,柠檬红茶好不好?”
她点了两杯饮料和一碟曲奇,便挑了个位置坐下:“你认识我吗?为什么要跟着我?”
容谢不知为何,被她这样注视着却隐约有点紧张,她对他一无所知,而他却已经听过太多关于她的故事了:“我是你爸爸的朋友……不,说是病人应该更加恰当,我听他说过关于你的很多事。”
柳葭的表情微微放松了一些,从他的话里可以听出,他是真的认识她的父亲的,而现在又是公共场合,就算对方有敌意,也不能把她怎么样:“抱歉,我开始还以为……”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露出如编贝般的牙齿。
“你快要高考了吧?”
“还有一年呢。”她指了指刚买的几本参考书,“不过也很快了。”
容谢伸手从里面挑出两本来:“这两本比较好用。”
柳葭笑道:“嗯,老师也说这个比较好。”
“你不着急回家吃晚饭吗?现在还在书店里?”
柳葭咬着吸管,微微摇头:“不想回去,最近家里不太安宁。”
容谢的瞳孔微一收缩:“……怎么了?”难道他们仍然还在一起?他以为他出了这样的事情,那段关系已经结束了。
“不,没事……没什么。”柳葭微微一笑,拎起书包,“不过你说得对,我还是早点回家比较好。但是,叔叔你也要早点回家,也许还能赶上吃饭呢。”
容谢简直哭笑不得,她喊他叔叔,还主动付了帐。他摸摸脸颊,触手之间还能摸到胡渣:“我看上去有这么老么?”
☆、第四十九章
容谢推开虚掩的门,便见张姨正忙忙碌碌地在楼上楼下奔走,一见到他便微笑道:“少爷回来了,你赶紧去房间里洗个澡,今天是夫人下厨为你接风洗尘。”
容谢点点头,他也是知道他母亲的手艺的,也就是做个切个水果拉沙的材料。这个家里,也只有父亲在时,是无比纵容她下厨然后还赞不绝口。如果提到童年噩梦,那么他妈妈做的饭绝对排得上前三位。
从前他总是会觉得,他的家庭氛围比谢家的表兄要好太多,他的姑父感情十分混乱,带出来的孩子也都有点奇形怪状。现在他却发觉,其实自己家也并没有好多少。
“哥哥——哇,你这个样子看上去真的很憔悴,又老又丑。”容以诺本来想跳过来迎接他,可是一看他现在的模样,立刻嫌弃地往边上跳开两步,“你要是不变回原来的样子,我就不要你去我学校里接我了,我会被同学嘲笑的。”
容谢用有点复杂的眼神看着她,其实他从前便隐约有所预感,只是还抱有几丝侥幸,总觉得那种猜测太过恶意,可是他后来亲眼看见了——她的身上跟他相似的血脉便只有母亲那一半,而另一半却是跟柳葭一样。
他现在仔细地端详着她,就像第一天见到他的妹妹,他现在超脱在外,把她当做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那样审视着,她的脸庞的确是隐约有柳葭的影子在,只不过没有柳葭那样秀气。如果他跟容以诺站在一起,不说他们是兄妹的话,估计没有人会认为他们是。
容以诺被他瞧得心里发毛,忙道:“好啦好啦,我是跟你开玩笑的,我嫌弃谁也不能嫌弃哥哥你啊。”她推着容谢的背:“你快去洗澡,洗完澡就可以吃饭了。”
容谢走进自己的房间,房间里的床上用品、窗帘都换了新的,是清一色的紫红色,他怀疑自己待在这个满是紫色调的房间里会憋出妄想症。他对着浴室的镜子,看着自己倒映在里面的影像,头发太长了,就快遮住眼睛,因为骤然消瘦,整张脸都变得棱角分明。
的确是有点像坏人,他自嘲地想,柳葭这女孩子胆子还挺大,他这个模样,她都还会花钱请他喝茶。
——
他刮干净胡渣,洗澡换了衣服走下楼,就见桌子上已经摆好了晚餐。
整个晚餐的过程,他们一家人都还算其乐融融。之后,容谢便跟母亲进了书房,这场谈话是必不可少的,而他也有问题想要质问她。
“你之前被学校开除了,再想恢复学籍是不可能的,我想了想,还是让你去美国读大学吧。”容夫人将一个文件夹翻开来摆在他面前,“我咨询过,你现在的情况需要从预科开始读,我也挑了几个学校,你参考一下。”
容谢直接把面前翻开的文件夹合上,轻声道:“去不去美国,读哪个学校,我自己会做决定。但是我有件事必须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