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三十七章 召对(2 / 2)

林延潮笑着道:“陛下,事功之学与心学,理学,确有长短。请让臣一一为陛下道来。”

“理学,事功兼顾于内圣外王。这一点上心学不同,心学之难,难入世之难,难在‘致良知’是否就是‘天理’?理学所言天理,天理在于一,然而‘致良知’在于个人内心的良知,这二者是不是能统一?或者如何能统一?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今年心学日渐援禅入儒,趋于出世之学。所以当今儒家里讲治世之学的,唯有理学以及事功之学,而此道二者不同。”

天子一笑问道:“林卿所言治世之学不同,是否就是国策之争?”

林延潮道:“臣不敢谈国策,但学问在于经世务实,在于学以致用之道。春秋战国时天下纷争,战乱不止。为了救天下故而百家争鸣,孔,老,庄,墨,杨,韩都提出拯救天下的办法,并创立流派。”

“然而到了最后,大部分学说,只是口头功夫,不能落于实地,无法经世。唯独法家之学乃实学,秦用法家灭六国,四海一。然而秦朝成也法家,败也法家,秦对百姓的竭泽而渔,最后酿成了烽烟四起。”

天子笑着道:“朕知道,故而汉一改秦制,援引儒学,但却不是后来儒生所言,罢百家而独尊儒学,当年汉宣帝曾对太子言道,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

林延潮道:“陛下所言极是,不过汉初时,为了休养生息,朝廷实行黄老之术。黄老之术说白了,就是治大国如烹小鲜。”

黄老治国,开创自由经济之先河,用今天话来说就是‘小政府,大社会。’

林延潮又道:“汉文帝在位时,免征农税,而且是连免十三年,试问陛下,此举今日可以效之吗?”

农业税从古至今都是政府税收的大头,占一个国家收入的九成,张居正变法,主要就是清丈田亩,目的就是为了增收农业税。

听了汉文帝连免十三年农业税,天子默然半天,然后道了一句:“不能也。”

事实上以大明现在的财政,不要说停征农业税一年,漕运耽误个几个月,明朝基本就玩完了。

李自成打进北京城时,裹众百万,其中本部人马不过五六万,其余都是明朝降军。这些明朝降军多年没有发俸禄,他们随李自成进京与其说是造反,用武装讨薪的说法更合适一点。

据说李自成当时也是骑虎难下,于是密谋与崇祯谈判,只要崇祯肯给一百万两,两家划地而治,大顺军还能帮崇祯外平辽东,内压其他叛军,但崇祯就是拿不出钱来。

林延潮道:“臣也以为不能,可是汉用黄老之术,老百姓固然无忧,但朝廷却不能如秦朝般组织起六十万军队,送到几千里外打战,所以要打败匈奴,又须用法家。”

天子一听顿时眉飞色舞道:“正是如此,要不是要养着边军五六十万,否则朕早停了漕运。”

天子本来是想说停了农业税,但想想腰包,立即改口说停了漕运。

林延潮笑了笑继续道:“汉武帝时,董江都提出儒法合流,创‘天人感应’之说。之后汉家方行儒表里法,用儒家来教化百姓,但治理国家的还是法家一套。这也就是汉宣帝所言王霸之道杂之。”

“譬如陛下常看奏章里所言‘圣朝以孝治天下’,然而陛下坐稳这天下,单纯凭的是忠孝二字吗?”

林延潮这话说的不客气了,但这不是大庭广众,天子倒是喜欢林延潮撕破文臣那满脸道德的面孔,与他说几句体己话。

天子笑了笑道:“都说了王霸杂之,这忠孝二字就是王道。”

林延潮又道:“诚然也,因此法家用于朝堂上,儒家用以民间。然而程朱创理学后,着重强调治国平天下,将提倡个人道德修养的儒学搬到了庙堂上,到了圣朝,太祖用理学为国策。”

天子道:“林卿,你讲了这么多朕都知道,但这又与重农抑商又何不同?”

林延潮道:“这正是臣现在要讲的,陛下,理学,法家都讲重农抑商。但略有不同,法家讲重农抑商,乃是将经商之利收为国有,比如汉时收盐铁之利,宋时收茶酒国有,后来王相公变法,都是不增加百姓税赋,而富国藏,此所谓民不加赋而国用足。此道就在于重农抑商,这也就是法家一贯提倡的‘利出一孔’。”

天子长叹,张居正变法,主张也是在于‘民不加赋而过用足’。

天子怕林延潮看出心思,立即道:“但儒家讲稳定,维护礼制,为何也讲重农抑商呢?”

林延潮笑着道:“因为儒家也要变法啊?”

“变法?”天子讶然。

林延潮笑着道:“当年王莽改制就是采用儒臣所言的变法,儒家之变法就在于复古。王莽改制,为了恢复至周时的井田制,最后却失了天下。后世儒家却撇清干系,言过不在己,而全在于王莽。”

天子点点头,林延潮这话说到他心底去了,手下这帮大臣们是什么尿性,他再清楚不过了。

林延潮道:“当今之天下,理学们以为朝廷是谈不上是好的,至少较于井田制,但至少比有大臣要变法好,故而理学趋于保守,也是倾向维护既得利益。”

天子恍然然后道:“难怪林卿言要变法,此举在于通商恩工,然后为了国家开源吗?”

林延潮道:“陛下,正是如此,重农抑商的国策,乃法家提出,在于让国库充实,但本朝的重农抑商,变成国不与民争利,反而令朝廷穷百姓也穷。”

林延潮说到这里,不再说了,因为下面的话就不是能和天子直言了。

反观天子却有些解惑,他感觉当初对林延潮的变法,他是有些误解了。

工业革命时英国,人口差明朝三十倍,而国家收入却差不多。

张居正变法,就是用国家向逃税的官绅集团开战,经他变法太仓银收入从原先两百万一年,到了六百万一年,虽说这六百万,有部分是原来粮食改用白银缴税,但也是成效显著,给国家续了命。

但是张居正的路,林延潮要不要再走一趟?

身为穿越者,当然是认为发展生产力比改变生产关系更重要。

重农抑商,导致稳定压倒一切,如此抑制了人口的流动,信息的传递,没有一个商业社会,什么工业革命全部免谈。

但是一个农业国家,要转型成商业社会,需要什么?

对于明朝而言,很多条件都已经成熟了,去苏杭,南京走一走,看一看就可以知道什么是资本主义的萌芽。

那下面呢?路要怎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