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2 / 2)

但她克制住情绪,停了停,既是斟酌言辞,也是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好以情动人,再次放低姿态:“实验是我最后的希望。为了和你们零障碍沟通,我拖着病体去上德语速成课。单凭这份心思,你应该能理解我是多么迫切地想治好腰伤。”

萧与时没有接话,但也没有打断。

“我在学习德语时读到句格言,‘世界上总有一条只能你走的路’。我现在要走的路,便是豁出去,东山再起之路。请你不要删去我的资格好吗?我愿意签署免责书,无论术后出现多么严重的并发症,哪怕影响比赛,概不追究医院的责任。”

她一气儿说完,安静无声地看着他,等待答复。

他的五官生得俊朗,尤其是那双眼睛,眸子深沉似墨,眸光却温润清澈。便是在这样一种和平相处的氛围里,她觉得自己有了希望。

萧与时须臾开口,语气沉稳持重:“沈如磐女士,很抱歉,我十分同情你的处境,但不会因此改变我的建议。”

沈如磐一愣,再想说话,司机提醒她时间已到。

车绝尘而去。

沈如磐懵了。此时雨消停,风一吹,树叶上的雨珠纷纷坠落,全打在她的脸上,冰凉的寒意透过肌肤直达心底。

她举目望天,深呼吸一口,压下满腔憋屈。

这个男人,软硬不吃。

*

另一边,费恩为了解决沈如磐是去是留的难题,翻出实验筹备阶段的资料。

资料数量惊人,查找起来十分费劲,看似在做无用功,但当费恩找到一份泛黄的手稿,所有的努力都有了回报。

他带着手稿去见萧与时。

萧与时住在城郊的庄园别墅,别墅隐藏在绿荫深处,外观轮廓横平竖直、整齐有序,符合一个做学问人纯粹淡泊的心境。此刻已经夜深,前廊留了盏灯,灯光映出一地的素白色,增添了安宁静谧的氛围,也摈除尘世的喧嚣浮华。

费恩起初顾虑是否会打扰到萧与时休息,进去经过管家引见,见到萧与时正在黏合一只破裂的薄胎甜白釉茶瓷。

茶瓷薄似蝉翼,轻若浮云,可一旦破裂,修复工作就无比麻烦。这对需要花大量时间完成学术研究的物理学家来讲,未免有点奢侈。

费恩道:“你很久不修瓷器了。”

萧与时答:“只是一时心血来潮。您找我?”

“嗯,和沈如磐有关。”

萧与时安静一秒,擦干净手,不紧不慢地开口,不带任何情绪:“我以为,我已经清晰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但是沈如磐是很出色的花样滑冰运动员,我们应该为了她的职业生涯做一些大胆的尝试。”

萧与时闻言抬眸看费恩,说:“沈如磐是很优秀,但从竞技特点讲,她柔韧性太好,力量稍稍不足,又总是追求高难度的四周跳,所以经常发生运动损伤,日积月累导致现在身体崩坏。”

他的话难得这么长,稍稍停了停,语气微微一沉:“沈如磐是人不是瓷器,碎了,坏了,修修补补又能焕然一新。”

“我明白你的顾虑,但有个办法可以解决她的难题。”费恩把手稿递过去,“还记得这个吗?椎间盘假体最初的设计图。”

萧与时接过,眼前的设计图他有点熟悉,翻至末页,有一个签名:cohl(科尔)。

科尔,费恩已经去世的儿子,也是萧与时曾经的好友、同僚。

两年前,实验处在筹备阶段,费恩向科尔提起椎间盘假体的构思,希望新假体的力学性能和刚度指标都更符合人的需要。

科尔仔细研究了椎间盘的生物力学,再集合椎间盘承载负荷的功能,画了张新假体的草图:双层仿生结构,高度是7毫米;内外皆用钛合金镀膜,实现高度稳定性。

那时费恩看一眼草图,摇摇头:“能实现高度稳定性固然好,但内外层都镀膜,会不会导致假体质量过重,不利于固定?”

临床上都是用钢钉强硬固定椎间盘假体。假体质量越重,越不好固定,也越容易对相邻脊柱造成压迫。

科尔被问住了。

当他和萧与时聊起这件事,萧与时只思考了一秒,便给出答案:“你低头看看你的鞋。”

科尔垂下头,目光落在他的牛津皮鞋上:两排鞋带穿在鞋孔中,交叉有致绑在一起,让鞋翼密合成一块鞋面。

孔、翼、面,依次对应钢钉、假体、脊柱。两者唯一的区别,是有无绳子(鞋带)。

科尔恍然大悟,在草图底下加了段注释。

“手术者需知:植入假体后,请在相邻的椎骨上钻孔,插入钢钉,而后从骨孔中引入绳索,拉紧,固定假体——这样的方法恰似系鞋带,鞋带和鞋孔之间既有张力又有弹力,张力固定假体,弹力减轻压迫,完美地将假体和人的脊柱密合在一起,实现高度稳定性。”

这个设计曾被列为重点实验项目,但不幸的是科尔意外去世,费恩大受打击消沉了很久。尽管费恩后来在萧与时的支持下重新推进实验,但他忘却了科尔的主张,这份手稿也被封存在资料库里。

费恩提起往事感慨万分:“我没有想到,科尔两年前的设计,能够挽救沈如磐岌岌可危的职业生涯。”

萧与时沉默了好一会,却道:“科尔的主张有问题。这套设计从未应用在人身上,风险未知。”

“不试一试,怎知风险?”

“沈如磐便是风险。脊椎病可大可小,轻则行走困难,重则瘫痪——她现在遭遇重挫,难免行事激进,您不能也跟着头脑发热。”

费恩叹口气:“我并不是头脑发热,我只是尽一个医生最大的能力去救治病人。瓷器破损后,经过修复也可重获观赏价值;沈如磐这样一个风华正茂的世界冠军,难道只能终身残疾?”

他压低语气再次恳求:“hsiao,请你想想科尔。如果他还活着,肯定乐意帮助这位走投无路的世界冠军。竞技体育就是想方设法突破人体的各种生理极限,哪怕在寻求突破的同时往往有伤痛相伴。”

一席话很在理,萧与时微微张了张唇,欲言又止。

气氛沉寂下来,偌大的别墅十分安静,除了墙上挂钟滴滴答答的走表声是唯一的声音。

时间流逝,当一长一短两根针并在一起指向午夜12点,钟发出清亮的报时声:新的一天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