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雁农说:“这是万森的娘,我继母的嫂嫂。”
陆雁农的继母只有一个哥哥,在邻城有偌大一片家业,嫂嫂于几年前去世,陆雁农回城读书时很是见过几次面,她过目不忘,自是记得清楚。而万森,则是继母的唯一侄子,据说十分上进,事母至孝。
柳母不知哪来的力气,霍然起身,一把夺过那条链子凑到眼前仔仔细细地看,然后抬头,紧紧盯着陆雁农,似从齿缝里迸出声音:“她刚才说,本来是要引阿洛去田庄处理佃户闹事,他原来是要害阿洛的?要不是柳荫生病……他要出的是什么气?好媳妇,你能不能告诉我?”
☆、第31章 二十四
柳母脸上的神情全部是憎恨和悲伤。
陆雁农低下头摇了摇头:“阿娘,我不知道。”
柳母蓦地尖叫一声:“你别叫我阿娘!你不知道?你家大掌拒说你们家要搬到省城去了叫我们少去你们家,你家小厮说你早认识了上海达官贵人的儿子,你父亲和你继母自打第一次见面就口口声声嘲讽阿洛不长进,配不上你陆大小姐,柳家老太太殁了到最后一天才派人来报丧……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家一而再再而三想退亲想攀高枝?我早就跟老爷说过,咱们去退亲,咱们高攀不起你们陆家,省得你们家大的小的眼睛长到头顶上来瞧我们柳家。你又为什么非要嫁我们家阿洛?好了现在结亲了,这是结亲吗?有想要女婿的命的亲家吗?有想要不到女婿的命就要了亲家的命的亲家吗?你个破门星、灾星!”她顺手拿起药堂桌上的药秤朝陆雁农扔过去,那条链子也一并扔了出去。
陆雁农微微一闪,避开药秤,柳源急步上前安扶母亲:“娘,事情还没有全部弄清楚,你先去歇着好不好?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把整个事情弄清楚,给爹讨个公平。”
柳母大哭:“阿洛,阿洛,咱们家本来好好的呀,你爹死得好冤啊……”
这边陆雁农失神片刻,见柳源扶着柳母进了里屋,便低声问大林娘:“大林在家吗?能不能请他来作个证明认认人?你放心,事情结束以后,我给你们足够的钱远走高飞。”
大林娘却呆呆地看着她:“我说,我说要来这里跟你们说清楚这件事,大林本来不肯,后来经不住我劝,就答应了,可是今早起来,他已经趁夜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只叫了隔村的伙伴来告诉我,他不想也被害死,说,几年以后再回来。”
陆雁农的心沉了下去。
她弯腰捡起链子握在手里,越握越紧,越握越紧,完全感觉不到手心硌得生疼,
她坐在椅子上,也不知道大林娘什么时候离开,药堂的门什么时候关上,大夫和伙计什么时候回去,她觉得很疲惫。
柳源静悄悄地搬了张椅子坐在她对面,拿过她的手,低着头,掰开她的手指,取出链子和链坠,陆雁农抬头看着他,却只能看到他的头顶心,然后她觉得手心一暖,柳源两只手一上一下合着她的手掌,也抬头看她。他目光温润,脸上神情悲伤却带着安慰:“雁农,别这样,不关你的事。”
陆雁农静静地看着他,心里涌起一阵一阵不知道是什么的潮水,她低声说:“柳源,我要回家,回陆家去问清楚。”
柳源摇头:“我们再仔细想想,用别的方法也能弄清楚的。”
陆雁农低低叹了口气:“柳源,我还要知道的是,这事情我阿爹知不知道。”她固执地说:“我一定要个清楚明白。”
柳源语声坚定:“不行,雁农,有些事情不需要清楚明白。而且你阿爹再不喜欢我,也肯定不至于要我的命。”
陆雁农再也忍不住,一滴眼泪落了下来。
她没有同柳源争执,第二天带了那条链子和西装上衣,去了陆家。
陆父这阵子都没有出门,和掌柜盘点和查账,闲暇下来便和同仁饮酒交际。陆雁农到陆家时,他正准备出门,因被拦下,有些不愉。
陆雁农却不管,她看向从后院赶来的陆太太,说:“我正想问太太一件事。”
她身形笔直,表情冷淡,站在正堂中间,如青松翠柏,有一种内宅妇人所没有的气质。
不待陆太太反应过来,陆雁农将大林娘说的话简略复述一遍,一边仔细观察陆太太的表情,她跟随祖父母行医多年,中医讲究的是望闻问切,自然对人的观察细致入微,而陆太太多年养尊处优,少有烦心事,虽然有所控制,到底有恃无恐,脸上表情便颇有些变化。
陆雁农心中一片清明,最后,她把那件西装上衣和链子扔在地上:“我可不记得万森对我如何的好。为什么?”
她语气中的不屑如此明显,陆太太实在忍不住冷笑一声:“万森可还没瞧上你。”
陆雁农其实在陆记药堂多年,虽然性情冷清,但好学又勤勉,颇得几位大夫喜爱,那位跟着去了她小药堂的大夫便是因为如此,见陆雁农独力辛苦而愿意过来帮忙的。这些大夫因徒弟们的关系,对东家的有些事体颇有耳闻,万森当年的行为和目的,有几位大夫也是心知肚明。昨日柳家发生的事因是在药堂里,那位姓许的大夫看得清楚,次日便提点了陆雁农。
此际陆雁农见陆太太搭上口,冷冷地说:“所以他牵线搭桥,想借着跟他八杆子打不着的我,攀上富贵荣华。这便是你那上进好学的侄子,原来是这样上进的。”
陆太太怒道:“那可不也为了你的荣华富贵?进了秦家,谁能富贵得过你?人家但凡做女儿的,莫不是想着为娘家出力,为父母争气,也只有你心里只想着私情,全不顾家事,断了好好一条财路!陆家有你这种女儿,平白辱没了家声!”
陆雁农极快地回击:“所以你气不过我敢威胁你,万森气不过自己断了路,就想害死柳源,要给我一个教训,对不对?”
陆太太冲口而出:“对!你就是欠教训!叫你当个寡妇才好!”
陆雁农见她承认,便闭口不言,只看着她。
陆太太虽有些后悔,却实在有恃无恐,索性冷笑:“那又怎样?万森早就出了国,就算他在国内,柳家不过一个乡绅,还能翻过天去?”
陆雁农不再与她多言,转头看着父亲。
陆父垂目,他刚才本想阻止妻子,却知道女儿聪慧,且这事承认与否实在无关大碍,索性旁观。结果旁观下来,倒是对妻子近些年竟变得这般蠢钝很是有些意外。这时见女儿望过来,面无表情地抬眼也看着女儿。
大林逃走不能作证,万森又已出国,仅凭一件衣裳一个链坠,谁都会说那是无意丢失的,且万家陆家势大,柳家的冤屈无法得申已成定局。
陆雁农沉默许久,碧清澄澈的双眼透出茫然,往昔的疏离摇摇欲坠,她长久地看着父亲,最后轻声问:“阿爹,这件事,你知道吗?”
陆父的心几乎因这声“阿爹”软了下来,他微微叹了口气:“知道又怎样,不知道又怎样?”
陆雁农却固执地望着他,眼神中的倔强和哀愤清清楚楚:“那是我公爹的一条命。你总该有个说明,你怎能置之不理?”
陆父的心却又硬了:“那又怎样?事情已经发生,难道你要我亲自绑了你舅舅去抵命?倒不如大家都当不知道,糊涂些过日也就算了。”
陆雁农声音里终于带了凄然:“阿爹,我是你的女儿。”他原想害的是你的女婿我的丈夫。
陆父眉心微微一抖,见陆雁农不依不饶的样子,想到当年她的威胁,便冷哼一声:“你当过我是你父亲吗?”若是你当我是你父亲,怎么会不听我嘱咐私相授受,怎么会定要嫁个我不喜欢的人还来威胁我?
陆雁农垂下头,一室寂静。
陆太太实在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
却见陆雁农抬起头,低着眼,轻声说:“陆老爷,陆太太,告辞。”
这八个字,斩钢截铁,泠泠如冰雪,说完,她转身便走,再无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