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素来就有举办宴会招待同僚的爱好,相府宴会动辄通宵达旦,这次相府嫁女天子赏假一天,宴会歌舞就更不能少,满朝文武也自然抓紧这个机会向张家靠拢。尤其是那些与范进一样,来京师铨叙或是等缺的,这个时候更要尽力报效,向相爷表达忠诚,与相府紧密靠拢。
其实大部分官员根本没机会见到张居正本人,能见到游七、姚八其中之一,就已经是天大的造化。如果张嗣修出来跟他们点个头,这些人就能兴奋得整晚睡不着。有些低品官吏为了表现自己的才干以及与百姓打成一片,放下身段的决心,主动来到彩棚下,切菜抱薪,挑水烧火,挥汗如雨笑容满面,尽显朝廷命官亲民本色。
在书房内,如今内阁的三驾马车以及礼部侍郎余有丁四人就坐,房间里没有下人,只有即将参加春闱的张家三公子张懋修在一旁伺候。他刚刚拜在申时行、余有丁两人门下,做了他们的弟子,眼下便执弟子礼侍奉恩师。
申时行、余有丁是同科进士,申时行是嘉靖四十一年的状元,余有丁是探花,榜眼就是拜了亲生女儿为师学习道法,一心期待飞升的王锡爵。
三人的座师是当时的阁臣袁炜,其人虽然号称青词宰相,但实际上写青词的能力并不十分出色,在嘉靖对于文章水平要求越来越高之后,已经陷入江郎才尽的危机。正好这一科三鼎甲都在翰林院,袁炜就将这三位弟子叫到家中,替自己草拟青词,自己最后誊抄上交。
袁学士虽然在青词领域的能力不足,但是在其他领域显然是个跨时代的天才。在思路上已经和某些带着学生做项目的导师高度重合,不但剥夺弟子的署名权,连基本的人身权力也不尊重。在外面光鲜亮丽的三位翰林学士,在袁炜面前和黑心工厂的工人没什么区别。布置完题目,三人就被锁进小屋里,写不完或是文章质量不满意不许离开房间,也得不到食物和饮水。很多时候要在小房间里写上一整天,三位宰相根苗被饿得眼冒金星口干舌燥,等到好不容易完成任务,也得不到酒饭招待,只能饿着肚子出去自己想办法。
不但如此,袁炜对三人态度极为恶劣,动辄得咎。余有丁与袁炜是大同乡,却没有半点关照,乃至有几次被恩师当面把写好的青词撕扯稀烂,指着鼻子骂余有丁应该叫余白丁才对,自己瞎了眼才录了他的卷子。态度比训斥自己家的家奴还要恶劣几分。
三人被这么一位恩师压榨几年,第一没去自杀,第二没变成阴暗孤僻性格反倒是乐观依旧,甚至因为这段经历三人成为莫逆之交,见面就要互相揶揄取笑,不鞥不让人佩服心理素质以及天生的柔顺性情。三人如今虽然都算是功成名就,成为朝廷要人,但是脾性未变,待人处事永远是一团和气,对于上位者的要求也绝对不会拒绝。
作为主考官,这一科的举子原则上都是他们的门生弟子,张居正安排儿子提前拜师,又让两人多指点儿子的文章,用意不言自明。那又怎么样呢?这两人的想法基本一致,反正考题是你张居正出的,张懋修的才学又放在那,选为前十名优卷是题中应有之义,至于第几个读卷,最后能否成为鼎甲那是张相爷和皇帝之间勾兑的事,跟自己没什么关系,管那些闲事干什么。
会试主考对于文官来说,意义非同一般,一科进士都是你的门人,在朝堂上说话就占地方。让谁做这个工作,就是要提拔任用的前兆。申时行自己就是阁臣不必多说,余有丁做了主考也有很大几率入阁,不管是伴食宰相,还是架子阁老,总归都是文臣官位的极限。不管性情如何谦和恬淡,面对这天上掉下来的前程,也难免心情激动,脸上满是笑意。
张居正的目光在余有丁脸上略停留了片刻,心中颇为满意:这是知道好歹的,明白自己把他安排到主考位置上是要栽培他,也愿意报效,算是个明事理的人。最难能可贵的是他和申时行一样,都是棉花脾气,不会想着跟自己争论,更不会想要夺权,虽然和申时行是同榜至交,绝不会连成一线掣自己的肘,范进那狗头举荐人的本事倒是不差。
眼睛在申时行身上一扫而过,这是个好人,是个自己都要佩服的好人。身为阁臣却没有半点阁臣架子,对所有人都笑脸相迎包括门下仆役都不怕他,自身的才具也不差,天生就是个太平宰相的胚子。将来退思如果能入阁,跟他搭班子肯定不会被欺负。现在就剩了张四维。
对于自己这位同榜,张居正原本看法不错。张四维有才干知进退,更有着商人家庭特有的精明。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不需要人嘱咐,自己心里清楚的很。在驱逐吕调阳的行动里,两人配合天衣无缝,自己回乡办丧事时,张四维更是明确自己的身份定位。
小事不需要惊动张居正保证办妥,一旦涉及到大事,不管自己能不能办,全都由首辅决定,自己绝不发表意见。乃至自己女儿与范进的婚姻也是一样,该做媒人时绝对不含糊,京师里有些风言风语,也被他一力承担下来。
这样的好搭档不多见啊,又是范进的座师,按说两下应该很融洽才对。但是范进私下里向自己提过,要提防张四维。这个女婿也不会无的放矢,莫非凤磐真藏着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心思?
张居正看过去时,却见张四维正对余有丁道:“丙仲,你可知这一科为何点你做主考?”
“这……下官不清楚。”
“因为你的名字不好啊,什么不好叫偏要叫有丁,我大明旧制,按丁派役,你既然有丁,这主考役自然逃不脱了。”
余有丁这才知道是开玩笑,笑道:“所以下官才要感谢元翁推行新法,按田派役,否则这朝廷的役派起来没完,下官就要从有丁变成逃丁了。”
“对啊,所以做人一定要有良心,首辅让你不做逃丁,投桃报李,丙仲可要用心栽培懋修才是,否则的话就算相公行新法,我照样还是要拉你的丁。”
房间几人一阵大笑,张居正看着张四维活跃气氛,与几人说笑的样子,心知这是帮自己暖场。毕竟是办喜事,气氛越愉快越好,自己身为首辅不好放下身段去说笑,就由张四维代劳。眼色和手段都这么出色的副手,可是不好找。心中暗道:这混小子这回多半是看错了,凤磐又能有什么问题。
几人的话题此时已经从打趣转到正事上,虽然余有丁不是阁臣,但是身为礼部侍郎,也拥有参与机务的资格。如今更是做了张三公子的老师,阁臣之位可期,所以不需要避讳。几人交谈的话题从会试到学校,最后又回到新法。上元县已经成为新法推行的样本县,其他各地新法的推广,都要以上元为榜样,不求快只求稳,以不影响民生为首要。
这个政策与新法一开始推行时的雷厉风行有明显区别,在场几人嘴上不说,心里却都有本账:范进对于张居正的影响,只怕比自己只强不弱,外间那些京官拿他当成张家赘婿,幸进小人,是在是有些愚蠢可笑。
新法既然有了成功范例,接下来就是推广。从哪一省推广,如何推广,约定多少时间,规定什么目标,这些都是要阁臣考虑的内容。虽然皇帝下旨赏假,实际谁也休息不了。即便是在这种时候,依旧得想着工作,作为一个庞大帝国的掌舵人,休息往往只是一件奢求。
张居正在这种时候反倒不怎么发言,只听几个人的意见。他需要的是能够按自己意愿行事,不掣肘的部下,而不是无用草包。如果几个阁臣除了会附和自己其他什么都不会做,他一样不会用。
张四维在这种时候的表现,就很符合他的要求,有才敢能理事,又不揽权,这就是张居正心目中完美部下的典范。与之相比,申时行固然听话,可是在才干上还是欠了几分火候。退思年纪太轻,即便开了外臣入阁的口子,也起码是二十年后才能入阁办事。自己的身体虽然健壮,但是人有旦夕祸福,那一场痔疮的突然发作,已经让他认识到,不能过分自信。
急着让爱女出阁,乃至把排场办的如此遮奢,未尝不是有着这方面的考量。一旦自己真有不测,接手之人必须满足两个条件,第一,自身才干足够;第二能够萧规曹随按着自己定的法度执行,不能改弦更张,现在看来还是张四维最为合适。
他的目光从几人面上扫过,落在房间里点的蜡烛上。蜡已经烧掉四分之三,过一会便要更换。可是从光芒上看,丝毫不见减弱。人生在世与这蜡烛又有什么区别?自以为春秋正盛,却不知已经油尽灯枯,但愿老天能多给自己一些时间,让自己给这些后辈开出条坦途,让所有人都走得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