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都是水,只有水。
白茫茫的水平展展地铺将出去,仿佛直到世界尽头。水手们极目而望,他们看不到一线陆地的影子,也看不到一丝云彩的影子,这个盛满天空的蓝色大洋呈现出一片死寂般的空旷淼茫。
风没有了。那些信风草蔑席织就的巨大的风帆像死去鸟儿的翅膀般垂落下来,一动不动。
船凝固在这片绝望之海中,仿佛一粒沙砾落人无始无终无前无后的时间里。
何俊宏站在黑色的甲板上,握着被太阳晒得滚烫的船舷扶手,他的脚掌被炽热的甲板灼出了一串水泡。他从来没有如此地觉出自己的无助,自己的软弱。
这是哪里?……
秋玲!你在哪里?
恍惚中,海洋变成了沙漠。
沙子。
四周都是沙砾,无穷无尽地聚集,重叠,堆积着。有谁知道,沙丘不是静谧无声的。有人听过沙子的歌唱吗?此刻,这些包容天下万河沙数的沙子们正在太阳投下的火雨下齐声合唱,仿佛不停轰炸他们耳膜的天籁之声。
骨头在沙丘的阴影下闪动镜子般白色的光泽。空气仿佛青色的火焰般扭动,跳跃着死亡的舞蹈。在这浩瀚无垠炽热升腾的空气上方,旅人们可以看见一只黑色的兀鹰像剪纸一样一动不动地挂在天空中。
他们沿着刀锋一样锋利的沙丘之脊踯躅而前,瞪着黑白分明却死亡隐现的眸子。何俊宏骑在沙驼上,回过头来,关注着那些红色的沙子慢慢地流入沙驼巨大的蹄印中,于是这一行行垂死而蹒跚的痕迹便慢慢地消失在他们身后。
孤独吗?还是在船上的时候,他们多次长时间地见不到一条船,一个人影,但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平静的水下总是隐匿着无穷生机,而此处却是万物枯干,生命消无。
沙子依旧遵循着恒古不变的规律慢慢地流入蹄印,将它们一个一个地注满。嗒,嗒嗒,嗒嗒嗒。在这么短暂的一瞬间里,何俊宏明了了什么是时间,什么是永恒。
人。
四周都是人,他们挨挨擦擦地挤在一起,手里的长枪林木般刺向天空,看不到边缘。那些锈迹和血迹斑斑的刃锋像他们眼中的目光般闪烁。他们是围着狮子的鬣狗,希图捡块猛兽口下的残肉,却又不敢上前挑拨猛兽的暴怒。
天空仿佛漏了一个洞,泼瓢大雨如天河汹涌而下,扫荡得平原上一片泥泞。将死的人在泥水中扑腾。
何俊宏将“摧魂”深深地插入敌人的身体中,他的右手拄在那柄刀上,刀锷上因为沾满了血而又粘又滑。
乱哄哄的牌刀手们正在试图垒起一道破败的盾牌防线。何俊宏冷眼而视,除了那些冰冷的盾牌外,天河一样宽广的仇恨横亘在他们之间。数百具断首残肢的尸体堆积着,形成了阻挡他们继续前进的一小块空地,折断的长枪枝枝桠桠地树立在破碎的铠甲和躯体之间,仿佛大火过后的林地。
他看着那些凝固在空中依旧握着刀剑的残断胳膊,他看着那些红色的肠子依旧翻滚着扭动,冒着热气,他看着那些铁盾后面蜂巢中的蜂,密集地拥挤在一起颤动。浓烟在战场的上方翻滚。灵魂深处那翻腾不休的影子又开始扶摇而上,占据了他的所有肉体空间。大地在摇晃。雷击引起的几处火头依旧未熄。空气中飘荡着烤肉那熏香的滋味——这是什么地方?竟是如此地荒凉?
长枪手的后面一阵骚动。有人大声呼喝。大批的弓箭手正在往这调动。他听到了史前巨兽那雷一样沉重的脚步和山一样沉重的呼吸。
该结束了吧?
何俊宏用力地拔出”摧魂”,它的寒光刺痛了他的眼睛。
到了回去的时候了吧?
风中不知道为什么仿佛带着股咸味,仿佛他家乡陡崖上刮来的风。何俊宏不禁想起他少年时,第一次和秋玲去海边,踏上渔船时的情形。
秋玲……
他轻声呼唤着她的名字,一刀劈开了一名东瀛武士的头颅。
头盔和鬼脸面具如同纸一般的裂开,露出了一张年轻的失神的脸。
那一刻,何俊宏竟然有些恍惚。
一名骑着黑马手持长槊的东瀛武士直扑过来,长长的槊尖刺入了一名成军偏将的前胸,将那名偏将高高的挑了起来,被挑起的人丢掉了手中的长枪,四肢不住的舞动着,好似提线木偶一般。
东瀛武士就这么挑着,看着,不一会儿,木偶不动了,他才一脚将尸体从槊尖踢下。
他带马冲进了成军的军阵之中,又一槊将一名成军将领挑下马来,周围的成军将领似乎被吓破了胆,纷纷打马避开他,任由自己的部下被他屠杀。
秋玲……
何俊宏喊着秋玲的名字,高举着“摧魂”,直向持槊的东瀛武士扑去。
东瀛武士看到了这个赤裸着上身手里拿着一把乌沉沉的长柄大刀的成军步卒,冷笑了一声,并没有上前应战,东瀛武士马前的四名徒步的武士则高举长刀和刺枪,挡住了何俊宏。
何俊宏木然的看了他们一眼,上前,挥刀。
“摧魂”深深的砍入了东瀛武士青黑色的盔甲之中,闪着乌青的光芒,散发着慵懒的光,就像秋玲的眼睛。
“秋玲,我来找你了……以后我不会离开你,不会让别人欺负你,不会……”何俊宏紧紧咬着嘴唇,眼泪还是滴落下来。
起风了,空气中飘来了轻轻的低吟。
“秋玲,是你么?”何俊宏抬起头。
周围满是凄厉的刀光,枪影,在他周围跃动,旋转,飞扬。终于,它们在何俊宏面前停下。
多么熟悉的场景……何俊宏握紧了手中的“摧魂”,仿佛又回到了角斗场上。
他闭上眼睛。一秒,两秒,三秒……期待的事情还是没有发生……
而那四名东瀛武士,此刻已经全都倒下,他们有的身首分离,有的被削掉了半边脸,有的被拦腰斩断,有的被从头到脚劈成了两半。
持槊的东瀛武士终于暴怒了,他猛地跃马,挺直了长槊,直向何俊宏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