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2 / 2)

男儿行 酒徒 4359 字 18天前

暴雨下了半天一夜,直到第二天早晨,才终于姗姗离去。万道阳光从乌云背后透出來,瞬间就将整个世界染成了金黄色,与地面上升起的雾气交织在一处,朦朦胧胧,如梦如幻。

数以千计的尸骸,静静地躺在金黄色的雾气下。同样的肤色,同样的高矮,同样在脸上写满了留恋与不甘。连夜的暴雨,已经将他们脸上和手上的血迹冲洗得一干二净,连地面上,都很难再看到红色。他们就像一群新生婴儿般,安静地躺在旷野的怀抱中。肩膀挨着肩膀,手臂贴着手臂。

十几匹战马,从尸骸间缓缓穿行。每个人的脸色,都非常凝重。特别是朱八十一,由于事先沒想到青军的抵抗会如此激烈,在第一次接到己方的伤亡统计数字时,差一点儿急火攻心。直到此刻还不愿相信自己看到的情景是真的,两颊的肌肉还在不断的抽搐。

太惨烈了,昨天的战事,惨烈到几乎无以伦比的地步。虽然事先得到了伪庐州知州张松的配合,打了青军一个措手不及,淮安军依旧为全歼敌人而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受暴风雨的影响,火枪和火炮彻底失灵。敌我双方之间的战斗,完全变成了冷兵器近人肉搏。而淮安军距离上一次扩编,只有短短的五个多月,近身肉搏能力,远不及追随张明鉴征战多年的青军将士。偏偏在人数上面,他们也沒占到什么优势。那些失散了编制的“义兵”、无处可去的探马赤军,还有曾经跟张明鉴一道趁火打劫的地痞流氓,都对自身的前途彻底绝望。在“投降也可能被处死”的想法驱动下,他们在战斗的最后一刻,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宁愿被当场格杀,也不肯束手就擒。

全靠着甲胄坚固和基层军官的强大组织能力,淮安军才勉强完成了这次战斗目标。而参战的四支新军被打残了两个,短时间内,恐怕很难再面对更强大的敌人。

“近身肉搏的训练还得加紧。咱们淮安军最近之所以能屡战屡胜,主要占的是敌军都不熟悉火器的便宜。而孛罗不花和帖木儿不花叔侄,又不受朝廷待见,不肯跟咱们拼命。万一被元军发现火器的缺点,专门捡雨天作战,咱们的优势就发挥不出來了。另外,咱们的战兵人数也太少,必须想办法尽快扩充…”跟在朱八十一身后,老长史逯鲁曾也是忧心忡忡。

到目前为止,他最初制定的两淮战役目标,算是彻底达成了。淮安军的实际控制区域扩大了足足两倍,与江南产粮区之间,也只剩下了一水之隔,先前一直所担心的粮食被封锁危机,彻底得到了解决。然而,大伙所要面临的问題,却一点沒比过去少。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还增加了许多。

“胡大海和苏先生,已经在着手在前來投奔的流民当中,招募一批新兵…另外,这几次所战斗抓获的俘虏,如果本人愿意留下來接受整训,也可以酌情留下一些…还有扬州城。。。。”轻轻叹了口气,朱八十一以极低的声音回应,“张士诚前几天派人送信过來,扬州城里很多人无家可归,也沒有亲戚可投奔,整天在废墟中打架闹事。从中招募一批年青力壮的入伍,应该能缓解不少问題。”

对于扬州之难,他只要一想起來,就恨的牙根儿都痒痒。近百万人口的大城市,天下第一富庶之所,居然在一夜之间,就被张明鉴等人糟蹋城了废墟。而灾难后的重建工作,还有百姓的安置问題,眼下都成了压在淮安军身上的巨大包袱。六十多万张嘴需要养活,即便每天只给两顿稀粥,也是一个惊人的数目。况且在这阴雨连绵的冬季,除了让灾民能吃上饭之外,保暖、防病、防疫等事情,都迫在眉睫。

前一段时间他忙着带兵追杀张明鉴,就把相关工作都安排给了张士诚和王克柔。后二人急着讨好他,以换取过江之后的支持,倒也做得尽心尽力。然而无论善后工作做得再好,钱和粮食都不可能凭空变出來。扬州城沒有十几年的光景,恐怕也无法恢复先前的繁华。至于出兵前计划从扬州获取的税收和制瓷,造船产业,更是成了一场梦幻泡影,短时间内根本不可能拿得到手。

“依末将之见,这次从张明鉴手里夺回來的财物,可以不分给其他各路友军。而是全部用于安民…”徐达策马凑上前,小声提议。

因为长期驻扎在泗州,远离淮安。他的第三军受朱八十一本人影响最小,对火器的依赖性也最低。所以这次战斗中,损失远远小于其他三支新军,缴获和俘虏却比其他三支全部所得都多。除了张明鉴和范书童两个之外,绝大部分青军和乱兵将领,都成了第三军的俘虏。几处贼人埋藏赃物的地点,也是他和王弼两个,得到了俘虏的口风之后,快速派人去接管了起來。

按照淮安军的内部不成文规矩,出力最大的人,自然拥有最大的缴获物处理发言权。所以朱八十一也不做任何反驳,点点头,低声道,“既然你和胖子都沒意见,我就替扬州百姓先谢过弟兄们了。另外,滁州城就交给吴佑图的第五军去占领,你和王弼带着第三军,今后就常驻扬州。”

“末将遵命…”徐达立刻在马背上挺直胸脯,冲着朱八十一抱拳施礼。

扬州城是淮安军通往江南的出口,虽然城市被烧毁了,但战略意义却丝毫沒有下降。自家主公把扬州城交给第三军,非但充分表明了对自己和王弼二人的器重,并且令第三军可以直接领受扬州百姓的感激,沒有让他们血战得來的缴获,平白便宜了他人。

“第三军扩充到战兵和辅兵各一万五,时间不限。所需钱粮,我会让苏先生优先提供给你们…”朱八十一轻轻点点头,然后又继续宣布,“咱们的人马太少,训练度也不够。短时间内,我沒有出兵江南的计划。但是你们两个,却必须给我守住这个地方。不光是扬州城,整个扬州路在运河以东的地段,都交给你。半年之内,别让朝廷的一兵一卒跨过江來…”

“末将绝不敢辜负都督的厚爱…”徐达又是一抱拳,心潮澎湃。

什么叫以国士相待,这就是以国士相待。整个淮安军体系中,他徐达,绝对是第一个被委以一路之地的将领。连最早追随朱八十一起家的老班底刘子云和吴永淳,都沒享受到这种信任。

人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一瞬间,徐达的脑海里,就闪过了许多如何回报知遇之恩的念头。然而,还沒等他來得及表达出自己的意思,朱八十一又点点头,继续低声吩咐,“回到扬州之后,先别忙着跟张士诚和王克柔两个交接。第三军先招募灾民,以工代赈,把原先府衙那片区域,清理干净。我要在那一片儿,公开审问张明鉴等人,给扬州父老一个交代…”

“是…”徐达再度拱手,声音却远不像先前一样坚定。在他看來,张明鉴固然该死,但其他被俘虏的敌军将领,却只能算做胁从。如果能不杀掉的话,还是留着一条性命为好。毕竟这些人都是扬州路一些堡寨主的子侄,杀了他们,无益于第三军今后安定地方。此外,这些人好歹也是汉家儿郎,武艺又相当不错。与其杀掉,不如给他们一条活路,让他们在军前戴罪立功。

“那个曾经替张明鉴当说客的范书童,应该沒跟着张明鉴一道杀人放火吧…”逯鲁曾此刻,想得却更多的是跟刘福通之间的关系。也朝朱八十一拱了下手,低声提醒。

“但是他也沒做任何劝阻…”朱八十一回头看他一眼,低声否决。“他参与沒参与,现在说还太早。要审问过了当天几个主要参与者,才能知道。至于汴梁那边的反应,你也沒必要多想。刘帅如果一味地护短,连二十几万条性命的血债都视而不见的话,今后能成什么大事?朱某再给他搅在一起,还有什么意义?”

“话虽这么说,可眼下,能不分开,还是别分开的好…”逯鲁曾知道朱八十一说得有道理,但是从稳妥角度,还是继续低声劝谏,“第一,刘福通先前沒替张明鉴撑腰,已经明显是在向咱们示好。第二,都督曾经借助过明教势力,如果刚刚有了自己的地盘,就忙着跟明教划清界限,传扬出去,对都督的名声也会有很大损害。第三,与刘帅交恶,只会便宜了蒙元朝廷。以上孰利孰弊,请大总管三思…”

“的确,属下也请大总管三思…”参军陈基也跟上前,低声劝阻。

“请大总管三思…”参军罗本同样认为杀了范书童有损大局,走上前拱手。

“公开审问他,并不一定要置之于死地…也不是要当众羞辱他们…”朱八十一先是微微一愣,旋即明白了大伙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主犯和从犯,处罚肯定不一样。至于他们这些人到底有罪沒罪,你,我等人都说的不算,那些受害者才说得算。如果扬州城的父老乡亲都认为某个人沒罪的话,朱某绝对不会动他一根汗毛。可如果扬州父老都认为他百死莫赎,即便有神仙老子给他做后台,朱某也一定不会放过他…”

第二百三十五章 审判 中

“扬州父老?大人是说,要很多父老來旁听么?”包括最见多识广的逯鲁曾在内,周围所有人都是微微一愣。自古以來,审问犯人并给他定罪,都是衙门里各级官员的事情,老百姓最多只有旁观的份,哪有资格置喙?怎么凡事儿到了朱大总管嘴里,总能翻出些新鲜花样來?

“不是旁听,是他们來参与断案。”朱八十一看了大伙一眼,郑重补充。“回去后从难民中,找十三名六十岁往上,德高望重的,让他们组成陪审团…咱们只管定下刑罚等级,至于有罪沒罪,由他们十三个來决定,少数服从多数…”

“嗯?”众人愈发困惑,真的有些怀疑自家大总管是不是昨天被雨淋坏了,怎么满嘴都是新鲜词。陪审团,少数服从多数,把个衙门弄得跟菜市场般,说不定还能讨价还价一番。这案子还怎么审?以后官府的威仪何在?朝廷的威仪也必将荡然无存。

“咱们总得有些跟蒙元朝廷不一样的地方。”看出了大伙眼里的困惑,朱八十一拉住坐骑,望着大战后的旷野,耐心的解释,“死那么多人,在废墟上重建一个国家,总不能还跟蒙元那边一样,当官的说什么就是什么,老百姓只有低头听吆喝的份儿?否则,他们何必非要支持咱们?再说了,眼下咱们刚刚在这一带驱逐了蒙元官府,无论做什么都是另起炉灶。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试试新办法。大不了最后再改回原來的。好不好,却总得试试才知道。”

这是他心里的真实想法,以前一直憋着,沒有说出來。因为不知道自己的方法是否合适,也不知道朱大鹏灵魂里那些所谓后世的东西,能否适合于这个时代。但最近一段时间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他却越來越坚定的认为,那些想法必须拿出來试一试。哪怕是失败,也好过像现在这样,只是将蒙元的旗帜换成了淮安军的旗帜,其他基本上都照猫画虎。

这样建立起來的,不是他想要的国家。这样小心翼翼地做事情,所面临的麻烦,丝毫不比放手去做小。并且眼下凭着他自己在淮安军中的威望,无论怎么做,阻力都不会太大。而一旦大伙都形成了遵循旧规的习惯,再想做些改变,那可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了。

果然,在听出他话语里的坚定味道之后,众人立刻不困惑了。相反,还有人从中领悟出很多原本沒有的意思來,“妙,总管此举甚妙。如果官府都这样审案的话,以后再出了冤案,就不是官府的事情的。那些参与审案的宿老,才是罪魁祸首。”

“嗯,都督此举,甚合古意。古人便有问政于民的典故,都督此举,更是推陈出新。”

“嗯,此举之后,扬州百姓,必将对都督归心。以一次审判换六十万百姓之心,都督所谋之远,卑职望尘莫及…”

。。。。。。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朱八十一被气得哭笑不得。通过审判张明鉴等人,收拢民心。这个打算他肯定是有一点儿的。但也沒像底下幕僚们说得那样绝对。并且他刚才压根儿沒意识到效仿什么古圣先贤。至于把错误都推给陪审团成员,官府永远做好人,那更是想都沒想。

“可地方上的宿老,未必都能做到公正…”逯鲁曾年龄大,行事也最谨慎。皱了皱眉头,低声提醒。

“十三个人,不可能个个都狼心狗肺…当着那么多旁观者的面儿,装他们也得装出些人样來…”朱八十一想了想,耐心地解释。

“一旦有人收受贿赂。。。。。。。。?”

“每次都换不同的人,直到审案之前一天才决定让谁來参与…”

“一旦罪犯和某宿老之间联络有亲或者有仇。。。。。。?”

“近亲回避。原告被告都有权要求换人。不过这次不行,张明鉴等人跟全扬州的人都有仇,他们无权要求任何人回避。”

凭着朱大鹏遗留下來的记忆碎片,朱八十一不停地解决大伙提出來的疑问。方法也许行不通,但试试总归沒坏处。他现在属于白纸上画画阶段,无论怎么画,画得美与丑,都是第一笔,以后还有足够的修改和弥补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