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节(1 / 2)

现下实在天色太晚了,众人这么七嘴八舌地议下来,不知不觉就又过了一个时辰。

众人于是纷纷施礼告退,谢迟在施礼后却停了脚未动。谢追疑惑,正要问他,旁边的谢逐看出谢迟是有话要单独禀奏,一拽谢追,就把人给拉走了。

皇帝也看出他的意思,待得旁人皆尽退出去,问道:“你有事?”

谢迟心乱如麻,一揖:“是,臣连日来读了许多有关治灾的书籍文章,生了些想法……却又觉得不对。”

皇帝点点头:“说来听听。”

谢迟其实已被这些想法困扰了两天,觉得实在不好,才一直没说。当下是因情况紧急,他才决定先提一提,可他原想将措辞得委婉一些,却又发觉这话无论怎么说,都还是不好听。

于是最后,他直说了:“陛下不能打开城门,也不能开仓放粮。”

皇帝面色未动,平淡道:“为何?”

“一则流民人数太多,一旦入城,烧杀抢掠难以避免,到时官府也无力整治;二则如若带进时疫,又是一场新灾;三则……洛安城粮仓储粮有限,臣细细查过,若灾民只有一两千,各类稻谷米面加起来,许能熬上一个月。可眼下仅洛安城外灾民人数已有几万,纵使只熬薄粥施救,最多也只能熬上七八日。”

“七八日,对灾民而言杯水车薪,却会让洛安储粮耗尽。到时一旦灾情闹至洛安,朝廷无粮可放,洛安城中势必动荡不安。都城大乱,则天下大乱。”

谢迟此前未曾亲历过如此严重的蝗灾,此时见到了,才去读了与之相关的书。读了那些书,他才真真正正地意识到,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有人甚至在书中感慨说,蝗灾之下四处奔命的流民,堪比又一场蝗灾。

这话听来冷酷,听来无情,可也确是事实。不管是怎样的盛世,朝廷的储粮总归是有限的,毕竟米面这类的东西,又不能一存存个几十年。

是以遇上这样严重的蝗灾,朝廷再强大、君主再英明,也还是救不了多少人。

可朝廷救不了人,百姓就要自谋生路。那些已然背井离乡的人们,会索性拼个鱼死网破,会去偷、去抢、去用任何一种可以用的方式让自己多活一天。

在这样的时候,道德高尚的读书人会去杀人放火,恩爱的夫妻会自相残杀,就连做母亲的,也有可能吃了孩子。

在生存面前,难论对错。可原本未受蝗灾波及,还在好好度日的百姓们,也不该因此搭上性命。

所以,流民不能入城。朝廷救不了他们,就必须护好其他的百姓。

皇帝一言不发地听他说完,沉吟了一会儿,才问:“你为何觉得不对?”

谢迟心情着实复杂,连眼眶都没忍住红了一阵。然后他道:“因为数以万计的灾民,也是人。”

皇帝点了点头。

他说得不错,数以万计的灾民也是人。若他这个当皇帝的能做得了主,他会让他们都活下来。可他做不了主,做主的是天命。

皇帝轻轻一叹:“朕若告诉你,其实朕早已拿定了主意,绝不会打开城门,你怎么想?”

“陛下?”谢迟微讶,“那您为何……”

“叫你们来议,只是想听听,你们有没有人能把这番道理说出来。”

谢迟脑中发蒙。

“方才提出打开城门迎接灾民、开仓放粮的,个个都是善人。但乱发善心,做的只会是恶事。只不过此事即便成了恶事,大多数人也看不明白,不会骂他们。”皇帝说着,轻笑了一声,“可皇帝不开仓放粮,一定会遭人唾骂。所以啊,总是做善人容易,做个好皇帝却难。”

从末一句话里,谢迟听出了显而易见的疲乏。他于是想请皇帝先行休息,皇帝望了望殿外,却说:“朕实在觉得闷得慌,你随朕出去走走。”

谢迟垂首应下,傅茂川赶忙去取了斗篷出来为皇帝披上。而后皇帝示意不必跟随,谢迟便独自与皇帝出了殿。腊月寒冷的夜风里,依稀弥漫着一股消沉的肃杀。

二人静静走了好一阵,谢迟终是劝了一句:“陛下放宽心。虽则洛安不能放粮,但其余多地都早已奉旨放粮了。臣觉得,总归是救了一些人的。”

皇帝摇了摇头:“放粮最多也不过五成。蝗灾越厉害,越是不敢多放。朕多想救那些人,可朕得盯着这天下,朕得防着有人造反、防着异族趁虚而入,朕不能让军队没有粮草。”

谢迟默然以对。他感觉到了皇帝的那种无可奈何,他心底也是差不多的感受。

他们都知道,自己所想的残忍的决定是对的,或者说是眼下最好的选择。可因为过于残忍,谁也无法轻描淡写地接受。

“你能想得明白,这很好。”皇帝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头,“明日一早,朕会宣旨,治灾的事由你去办,另几人归你调遣。周围各郡县的粮草储备,会有官员调给你。”

皇帝饶是已饱经世事,这话说得也还是有些艰难:“待得腊月过去……”

待得腊月过去,灾民必定已经死了大半了。假若天再格外冷些,兴许会死七八成。

皇帝凝视着谢迟,长叹了口气:“到时从各地调粮救人,尽量多救一些。”

谢迟拱手一揖,想应一声“诺”,但喉咙里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几丈之外,就是三大殿中排在最前的含元殿了。

十几步外,谢逢懵住。

他是刚去旁边的小间里出了个恭,谁知一出来就碰上皇帝正往这边走?夜色之下周围一片空荡,皇帝虽然应该还没看出他是谁,但必定看到了有个侍卫在这儿。若他直接转身就走,实在不合规矩,可若不走,他……

谢逢惊慌失措,眼看着皇帝一步步走近,他在只剩三两步时终于有了点主意,一咬牙闷头跪了下去。

这晚的月色不错,谢迟低眼一看,后脊就凉了一阵。

皇帝也停住了脚步。

然后,周围都静了下来,谢逢心跳重如鼓击,心虚地实在想知道皇帝是不是看出来了,又实在不敢抬头去看皇帝的神色。

这种安静维持了不过三两息,皇帝一哂:“时候不早了。正好,让侍卫送你出宫。”

“……诺。”谢迟头皮发麻地揖道,“陛下早些歇息。”

皇帝点点头,便先一步往回折去。谢迟也怕露出破绽,赶紧一拽谢逢,提步便往宫门的方向走。

几尺之外,皇帝默不作声地回头看了看,又继续向紫宸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