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赏赐给我的马场。”戚展白说道,扭头四下望了眼,朝不远处的一株大槐树走去。
这槐树树干粗壮,乍看之下,至少要五六人方才能合抱住。枝叶繁茂如一柄天然巨伞,正好供人纳荫。戚展白下马,把缰绳栓在树干上,过来扶沈黛。
“马场的守卫,都是在军中历练过的,没有我的命令,无人能进到这里来。马场里也有军医轮值,我已派人去,你若还不想回去,大可安心在这先休息会儿。”
沈黛才下马站定,听到这话,由不得小小地吃了一惊。
刚才那一段不愉快的际遇,虽有惊无险,但她身上多少也落了伤,心情也败坏到了极点。
向榆做得那么明目张胆,就帝京那群人的嘴,这会子早传遍,母亲定然也知晓了。她倒不是害怕被责备,只是现在心里实在太乱,若不先整理好,回去指不定要和母亲吵嘴。
好不容易重来一世,她不希望因为这些乌糟事,伤了家人的感情。
原以为,这些女儿家的小心思,自己掩藏得很好,不想,他全都知道,还都帮她周全好了。
明明是个武人,心思倒是比书生还细腻。
沈黛低头腼腆地笑了下,轻轻“嗯”了声,“多谢王爷。”
军医很快过来,帮她检查过伤势,确认只是普通的擦伤,没伤筋,更动骨,开了几副膏药。戚展白不放心,军医又赌上自己的招牌,再三起誓绝无误诊,戚展白才肯放他离去。
“这药每日涂三次,不会留疤。擦伤虽不打紧,但也不容小觑,这几日都小心些。不要碰水,沐浴什么的,也都先忍忍……”
戚展白拿着瓶瓶罐罐,絮絮说着。眉眼低垂,眼睫的墨线叫叶缝筛落的碎光染成金色,眉心拧出个很浅的“川”,认真的模样,不像说药,更像在排兵布阵。声音低醇悦耳,不紧不慢,仿佛山间清泉,从她耳畔淙淙流淌而过。
沈黛躁动的心,便安定了下来,双臂环抱膝盖,侧着半张脸,枕在膝头打量。
她一向不喜旁人唠叨,听了两句就受不了,眼下竟一点也不烦,还希望他能多陪她一会儿,哪怕只是说话也好。
“王爷是如何知道,我出事了的?”她不经意开口问。
戚展白正将一瓷瓶放回去,手一颤,瓷器相撞,发出一声清脆绵长的“叮”。融入一片风,悠悠沓沓拂过两人鬓边的发。
短暂的沉默,戚展白继续低头整理那些瓶瓶罐罐,才分拣好,又莫名其妙给打散了,“不、不是约定好……巳时来么?”
沈黛愕然眨了眨眼。
那也太早了,她还当只是个玩笑,都没放心上,没想到他竟真的照办了。那他岂不是等了,不止一个时辰?这可太惭愧了……
她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竟有点不敢看他。
戚展白觉察出异样,飞快瞥她一眼,轻咳,漫不经心地解释:“我每日都是这个时辰起来练武,并没什么特别。你别多想。”
沈黛“哦”得一点也不上心,妙目转过来,无辜地把他望住。
戚展白起初还支撑得住,渐渐,眼睫细细颤动起来,欲抬眼,又不敢。眼神还冷着,只是慢慢红了脸。
真是经不起逗。
大惊过后来了段小欢喜,沈黛莞尔,心头琐碎去了大半,转回来,下巴颌嵌在两膝间。将这几日发生的事,都重新梳理了遍。一切的关键,似乎都落在了那个“私事”上。
这所谓的“私事”,究竟是怎么个“私”法?
暧昧这东西,再美好,也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伤人又伤己,耗得越久,反噬越严重。左右今日她就是为这个来的,中途虽出了岔子,但结果没变,两人还是见面了,且还是独处!
心头忽然“通通”直跳起来,沈黛闭上眼,攥着濡湿的手,深深吐息几回,“王爷可否告诉我,方才说的那‘私事’,是何意?”怕他否认,连忙瞪着他,补了句,“那么多人都听见了,你可不许说没有!”
戚展白没料到她这一下,怔了怔,到嘴的“没”字打了个转儿,又咽了回去。
周遭安静下来。
他不说话,沈黛便一直瞧着他。
临近夏天,阳光白得刺眼。草丛间,吹过隔壁树荫底下奔跑的风。两人的衣摆簌簌飘着,时而轻擦缠绵,时而分开。
若即若离,正如此刻的他们。
没有合适的理由再靠近些,分开,又舍不得。只能这般,在既定的距离之间,遥遥相望,跟牛郎织女似的,甚至比他们还惨。
至少牛郎织女是名正言顺的夫妻,而他们还什么都不是……
冗长的沉默,像一座山,沉甸甸压在胸膛,沈黛眼里隐约有水光,倔强中,泛起几分幽怨,张嘴想把问得更直白,才唤了声“王爷”,戚展白就已起身,朝他的乌骓马走去,头也不回。
这便是他的答案?
心头那阵急跳,忽然变了调,一阵阵收缩筋挛,让人觉得疼痛,续不上气。沈黛咬着唇,不甘地盯着他,直到水雾模糊了他的身影,她才哽咽了声,收回视线。
可偏头的一瞬,眼梢余光里突然跃入一片金光。
沈黛心弦微动,从裙上抬眼,就看见一片玄色衣袍到了面前。平金竹叶纹在风中浮动,有些耀眼,可真让她不自觉眯起眼的,却是另一点轻闪的金——
鎏金点翠的海棠花簪子,那日她故意丢入湖里,戏谑他的。
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这儿。
“王爷莫非想翻旧帐?”沈黛蹙起眉,仰头看他。
戚展白竟很认真地点了下头。
沈黛猛地站了起来,想问他到底什么意思,都这时候,竟还在为这事生气?
话还没出口,就听顶上飘来一句:“那日你说想嫁给我,到底是真是假?”
沈黛一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圆着眼睛呆呆看他。
戚展白下意识躲开视线,头刚撇开寸许,仿似心有不甘地咬紧槽牙,转回来,坦诚地凝视着她,不避不闪,目光深远,直要望紧她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