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2 / 2)

张爱玲文集 张爱玲 3379 字 26天前

“挨到下了葬,还是照本来那样分。”搬了家她哥哥嫂嫂第一次来,她轻声讲给他们听,像舞台上的耳语,嘘溜溜射出去,连后排都听得清清楚楚。虽然现在不怕被人听见了,她也像一切过惯大家庭生活的人,一辈子再也改不过来,永远鬼鬼祟祟,欠身向前嘁嘁促促。

“九老太爷不来,还有人说叫我替他递碗茶。我问这话是谁说的,这才不听见说了。我不管,逢人就告诉。我们是分少了嘛!只要看他们搬的地方,大太太姨太太一人一个花园洋房,整套的新家具,铜床。连三爷算是没分到什么,照样两个小公馆。”

“姑奶奶这房子好。”她嫂嫂说。

“我这房子便宜。”

她也是老式洋房,不过是个弄堂,光线欠佳,星洞洞的大房间。里外墙壁都是灰白色水泥壳子,户外的墙比较灰,里面比较白。没有浴室,但是楼下的白漆拉门是从前有一个时期最时行的,外国人在东方的热带式建筑。她好容易自己有了个家,也并不怎样布置,不光是为了省钱,也是不愿意露出她自己喜欢什么,怕人家笑暴发户。“这些人别的不会,就会笑人。”她常这样说他们姚家的亲戚。

就连现在分到的东西,除了用惯的也不拿出来,免得像是拣了点小便宜,还得意得很。

她原有的红木家具现在搁在楼下,自己房里空空落落的。那张红木大床太老古董,怕人笑话,收了起来,虽然不学别人买铜床,宁可用一张四柱旧铁床。凑上一张八仙桌,几只椅凳,在四十支光的电灯下,一切都灰扑扑的。来了客大家坐得老远,灯下相视,脸上都一股子黑气,看不大清楚,倒像是劫后聚首一堂,有点悲喜交集,说不出来的滋味,她自己坐在烟铺上,这是唯一新添的东西。老太太在日,家里没有这样东西,所以尽管简单,仍旧非常触目,榻床上铺着薄薄一层白布褥子,光秃秃一片白,像没铺床,更有外逃难的感觉。

“这儿好,地方也大。”炳发老婆说。“等姑奶奶娶了媳妇,多添几个孙子,也是要这点地方。”

“那还有些时呢。”

“今年十七了吧?跟我们阿珠同年。”

表兄妹并提,那意思她有什么听不出的。“现在不兴早定亲,她堂兄弟廿几岁都还没有。”一提起姚家的弟兄,立刻他们中间隔了道鸿沟。

“男孩子好在年纪大点不要紧,”她嫂子喃喃地说。“到时候姑奶奶可要打听仔细了,顶好大家都知道的,姑奶奶也有个伴。”

“那当然,我自己上媒人的当还不够?”

“就是这话罗,”她嫂子轻声说。“最难得是彼此都知道,那就放心了。”

阿珠牵着小妹妹进来。他们今天只带了几个小的来。她儿子在隔壁教那小男孩下棋。

“不看下棋了?”炳发老婆问。

“看不懂。”阿珠笑着说。

“这丫头笨。”她母亲说。“还是妹妹聪明。”

“来,来给姑妈捶背。”银娣叫那小女孩子。“来来来,”她拉着她摸了摸她颈项背后。“嗳哟,鲇鱼似的。”

“洗了澡来的嘛。”她母亲说。“又皮出一身汗。”

那孩子怕痒,一扭,满头的小辫子在银娣身上刷过,痒咝咝的。她突然痉挛地抱着那孩子吻她。

“这些孩子里就只有她像姑妈,不怪姑妈疼她。”她母亲说。“你给姑妈做女儿好不好?不带你回去了,嗯?姑妈没有女儿,你跟姑妈好不好?”

“吃糖,姐姐拿糖来我们吃。”银娣说。阿珠把桌上的高脚玻璃盘子送过来,她抓了把递给那孩子。“拿点到隔壁去给弟弟,去去去!”她在那孩子屁股上拍了一下。

孩子走了,她躺下来装烟。房间里的视线集中点自然是她的脚,现在裤子兴肥短,她虽然守旧,也露出纤削的脚踝。

穿孝,灰布鞋,白线袜,鞋尖塞着棉花装半大脚,不过她不像有些人装得那么长。从前裹脚,说她脚样好,现在一双脚也还是伶伶俐俐的。她吃上了烟这些年,这还是第一次当着她哥哥躺下来抽烟。炳发有点不安,尤其是自己妹妹。没有人比老式生意人更老实。他老婆和女儿轻声谈笑了几句,又静默下来。

“几点了?”他说。“我们早点回去,晚了叫不到车。”

“嗳,一听见城里都不肯去。”他老婆说。

“现在城里冷清,对过的汤团店也关门了,一年就做个正月生意。”

“对过的店都开不长。”显然他们夫妇俩常用这话安慰自己。

“对过哪有汤团店?”银娣说。

“喏,就是从前的药店。”她嫂子说。

“药店关门了?”

“关了好几年了,姑奶奶好久没回来了。”

“现在这生意没做头,我们那爿店有人要我也盘了它。”

“其实早该盘掉的,讲起来姑奶奶面子上也不好看。”

到现在这时候还来放这马后炮,真叫她又好气又好笑。

“现在这时世真不在乎了。”她说,“能混得过去就算好的了。”

“现在是做批发赚钱。”他先已经提过有个朋友肯带携他入股,就缺两个本钱,她没接这个碴。

“药店关门,那小刘呢?”

“嗳,”炳发老婆说,“那天我看见二舅妈还问,小刘先生在哪里做生意,他娘还在吧?好笑,还叫他小刘先生,他也不小了。”

“属蛇的,”银娣说。

炳发吃了一惊,当然是因为从前提过亲,所以知道他的岁数。但是她躺在那里微笑着,在烟灯的光里眼睛半开半闭,远远地向他们平视着。

“那木匠还在那儿?”

“哪个木匠?”炳发低声问他老婆。

“还有哪个?那天晚上来闹的那个。”银娣说。

她哥哥嫂嫂都微窘地笑了。他们都记得那人拉着她手不放,被她用油灯烧了手。

“谁?谁?”她侄女儿追问母亲,母亲不予理睬。

“那家伙,吃饱了老酒发酒疯。”炳发说。

“什么发酒疯,一向那样。”银娣说,“不过不吃酒没那么大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