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因为空袭的事,田大花最终决定,先不送俩小孩进城上学了, 先留在乡下读两年私塾吧。
乡下虽然也未必太平,比如上次就发生了土匪的事,可这是她最熟悉的环境,她熟悉的山林,一切还在她所能掌控的范围,总比一座陌生的城市更让她心安,两个小孩也更适应。
山里人一般等到霜降之后,才开始收红薯,红薯也是最后收进家里的庄稼了。所以田大花就在这个短暂空当,开始安排俩小孩上学的事情。
要上学的第一件事,起个“大名”。
山里人,从小喊着小名儿长大,大狗二毛三犊子,可不能一辈子这么喊啊,这让孩子多难为情啊。大部分父母家长,就算自己大字不识,也还是很重视孩子名字的。
读书的,入学前就会起正经的大名,要不然先生上课时张嘴一声“二狗子”,多么有辱斯文啊。不读书的,一般到了十五六岁,该说媳妇、找婆家了,也正经起个大名,从此就意味着是大人了。
大名谁来起呀,那就要找个读书识字的人,按照祖辈相传的家族字辈来起。这年代的山村,读书识字的人可不多,一般还是去找村学里的先生。于是附近村子许多人,大名都是村学里先生给起的,起的多了,也就有些随意了。
大名要叫一辈子的,哪能随便让别人起,这一点田大花根本没用多想。
她自己起。
大约是当家作主惯了,田大花也没想到要跟俩小孩商量,当然更没想到要跟姜茂松商量,奶奶的确不识字,也就不用商量。
她就是觉着,与其让村学的先生随口起一个,还不如她自己来。
福妞是“茂”字辈的,叫姜茂玉,寄望着纯洁无暇、吉祥美好。而小石头则是“明”字辈的,姜明远,想得清楚,看得明白,凡事不可愚钝短视。
田大花却不会跟俩小孩多去解释,再说她在别人眼里是“文盲”,没上过学,解释那么多干啥呀,就只简单地跟俩小孩说,她给他们俩起了大名儿,上学用的。
“姜明远,姜明远,我大名叫姜明远。”小石头在嘴里念叨了几遍,非常高兴,兴冲冲跑去跟太奶奶炫耀,福妞也跟高兴,笑眯眯跟着小石头跑了。
于是姜茂松下趟回来的时候,就小小地腹诽了一下,大花这主意也太大了,没跟长辈商量,也没跟他说一声,不声不响就把俩小孩的学名给起好了。
不过问题是,姜茂松自己品了品,觉得这两个名字……还真不错,都没法挑剔。
姜茂松本来还努力劝说田大花带着俩小孩进城上学,现在一来他太忙,二来眼见着田大花根本不是他能说服的,也就放弃了。
于是姜茂松便很自觉地说,回城他给准备好文具,说隔天送回来,结果隔天有任务没能来,让别人捎来的。
捎来一大包东西,里头有笔墨纸砚,而今乡下的私塾还是学写毛笔字呢,也有铅笔,每人还准备了一块约一尺长、半尺宽的石板,做得薄薄的,用一种石笔在上面写字,省钱省纸张,擦掉也方便。
这些东西在田大花眼里也很新奇,头天晚上,她就拿着那石板和石笔,在上面随意的画着玩。
“妈妈,你写什么?”小石头凑过来。
“没写什么。”
“大嫂,等我上学认字了,我也教你认字行不?”福妞也凑过来。
“行啊。”田大花说,“你们两个好好学,回来教我。”
这天一大早,田大花送俩小孩去后山村上学。
俩小孩都特意穿上了顶好的衣服,一人背着个自家缝的小布包,跟着田大花走了十几里山路,才来到后山村。说是村学,其实就是一排六间的普通民房,青灰色砖瓦,带院子,在乡下算是很好的房子了,据说是后山村许多年前某个衣锦还乡的村民出钱建起来的。
村学已经开学了,但一年级的学生却不多,村学其实没有正经统一的开学时间,山民们的习惯,总要等着秋收忙过了,拖拖拉拉一直到深秋,学生才差不多能稳定下来。
后山村的村学,以前上边不管,用《三字经》、《千字文》作为开蒙课本,这学期新换了正经的小学课本,素净的牛皮纸封面,上头印着五角星。
先生是个和蔼的人,姓李,看上去五十多岁,留着胡子。田大花进门让俩孩子问先生好,先生就笑眯眯地纠正说,现在不叫先生,叫老师了。
李老师拉着小石头问:“叫什么名字呀?”
“石头,不对,我叫姜明远。”
“起好学名了?那就不用我起啦。”李老师就笑眯眯地说了声好,又问福妞。
“姜茂玉。”福妞脆生生地回答。
“家里有人读书识字吗?”
“有,我爸爸认字的,他以前就在这儿上学。”小石头抢先答道。
李老师忙问是谁,这次是福妞抢着说,叫姜茂松。李老师听了很高兴,还夸了一句,说姜茂松读书时就很聪明,是个好学生,长大了果然也有出息。
“这两个孩子看起来都很聪慧,有灵气。”李老师对田大花夸了一句,又转向俩小孩说:“你们两个,以后好好学习,长大了也要有出息。”
李老师拿起一张纸裁做两半,用毛笔端端正正写了“姜茂玉”、“姜明远”的字样,分别交给福妞和小石头,给他们发了新课本。田大花一看,这就表示老师收下了。
要知道,人家村学不是来了就收的,遇上愚钝顽劣的孩子,很可能被拒收,甚至也有已经收下了的,教了一阵子发现小笨蛋怎么也教不会,还会被退回去。
田大花问什么时候教学费,李老师说过一阵子吧,这大约就是表示,老师还要考察一阵子?
田大花于是跟老师道了谢,嘱咐俩小孩好好学习,便转身离开,她才走出门,俩小孩笑嘻嘻从身后追上来了。
“你们两个,怎么又跑出来了?”
“妈妈,老师同意让我们来送送你。”小石头第一天上学,还有点儿黏糊,拉着田大花嘱咐:“妈妈,下午早点儿来接我们行不?”
福妞则说:“大嫂,你回去一个人走山路,要小心些。”
“看你小姑姑多懂事。”田大花忽然把脸一板,做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说:“看见老师讲台上的戒尺了吗?你们两个都给我好好读书,要是不用心的话,老师会拿戒尺打,回家我还要再揍一顿。”
下午放学时,田大花没去接,她上山砍柴去了,茂林去接的。稍晚一些她回到家,俩小孩叽叽喳喳跟她汇报第一天的学习生活。
村学统共两门课,语文和算术,俩小孩把课本拿给她看,上面印着田大花熟悉的繁体字,散发着油墨的清香。
“妈妈,我都学会了,几加几可简单了,老师没拿戒尺打我,小姑姑也都会,也没挨打。”小石头沾沾自喜,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挨老师打”成了小石头证明自己上学表现好的一个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