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赵世是“后知后觉”知道的,距离萧利海有孕的日期,已经过去了三个月。
赵世很难说清楚,当时后宫内侍是怎么伺候的、竟如此大意……最初他每次都会叫人准备绝子汤给萧利海服用,也许是后来有些懈怠了。
本来想狠心再给她一碗汤药,萧利海苦苦哀求,而根据脉象看来,她怀的极有可能是一位公主。
此刻回想往事,赵世也有些分不清楚,当时他究竟是信了“是公主”的话,还是不忍心看萧利海那样失望,所以才默许她将孩子生了下来。
当知道她生得是个男婴之时,赵世才知道何为后悔莫及。
萧利海对这孩子甚是喜爱,朝夕片刻不肯离身,辽人的体质大概真的跟舜人不同,又或许是因为萧利海习武出身,虽然才生产了,却恢复的极快。
那一夜,赵世前来探望,见她正抱着小婴儿喂奶,喜盈盈对他说道:“陛下,你看这孩子,眉眼儿多像是陛下?”
赵世欠身看了一眼,却也听出萧利海话语中的讨好之意,只好微微露出几分笑。
萧利海却满目爱意地看着那孩子,竟脱口说道:“这孩子将来长大了,一定会像是陛下这样英明神武……”
赵世先是笑了笑,继而心头猛地一刺。
他几乎忘了掩饰,陡然便站起身来,双眼冷冷地看着萧利海跟她怀中的孩子。
森冷的目光叫人不寒而栗,萧利海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的婴儿,而那孩子也仿佛察觉不安似的,哇哇地哭了起来。
响亮刺耳的哭声,让赵世心惊肉跳。
后来,萧利海抱着孩子自焚而死,赵世虽然震惊而怒,甚至回想起来,也会忍不住忧伤轻叹,但是心里,却又何尝不是松了口气?
他惊于萧利海的绝烈,但也佩服她的绝烈,她竟然会做出那样的抉择,一了百了。
可……到底是因为当时后宫内沸沸扬扬的辽国血咒案子逼得她无法承受了呢,还是因为……
赵世本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知道那个答案,毕竟一切的忧心忡忡不得安宁,都埋葬在鸣凤宫的废墟里了。
直到……发现了赵黼的真实身份。
赵世才明白,原来一切,尚未结束。
手指抚过眉端,却再也无法抚平眉间的皱蹙,赵世无声地笑了起来。
当此秋夜,风急月黑。
刑部之中,白樘接到宫中使者所传口谕,有些惊疑:“这会儿要召皇太孙?不知所为何事?”
那传旨太监道:“陛下并没说,只叫快去,请尚书快些协同行事。”
白樘略一思忖,不敢怠慢,便命巽风跟浮生一块儿去天牢“请”赵黼。
赵黼数日水米未进,只因他毕竟行伍出身,曾经两军交战山穷水尽的时候也曾熬过,是以仍是精神强悍,未曾倒下。
若换作第二人,早支撑不住。
只不过巽风跟浮生相请,却未曾“请动”。
因使者还在等候,白樘只得亲来相看,开了牢门,问道:“听闻殿下不肯进食,可还能撑得住么?”
赵黼冷冷然,更好像什么也没听见。
白樘道:“如今圣上召见,我陪殿下入宫面圣,殿下若无大碍,且请……”
见赵黼毫无反应,白樘一挥手,巽风浮生等便暂且退出。
白樘道:“先前谢主事来见殿下后,可知萧利天也寻过她?”
赵黼眼珠动了动,却仍不曾出声。
白樘从后相看,复曼声道:“殿下不想知道萧利天对她说了什么?”
赵黼这才冷笑:“尚书何必卖关子,尚书向来对别人说了什么是最清楚的。上回她来见我,尚书听得可也满意?”
原来上次云鬟来牢中相见,赵黼早听出隔壁间有些异样动静,当时他虽心神不属,但只一想,就知究竟。
白樘见他道破,却仍泰然自若:“原本是我进宫求情,圣上便命我跟王公公一块儿旁听。”
赵黼复冷道:“难为尚书了,偷听也能说的如此冠冕堂皇,奉命而为。”
白樘却偏偏说道:“只是,虽然我在场,不至于会眼睁睁看着谢主事自残,可殿下也毕竟心狠了些。”
赵黼忍无可忍回头:“不错,我是因为听见你在场,所以知道你必然忍不住会出面拦着她,你……你……”
忽然想到今夕何夕?哪里是好辩论这些的时候,赵黼压了那气,忽地凉凉一笑:“我不跟你说了,现如今说什么都是无用,只有一句,你若真的对她有心,那么……”
一想到那下雨天所见,心忽然乱跳且绞痛。
赵黼强作无事,只漠然道:“你对她好些。”
白樘仍是淡淡地,仿佛不懂赵黼在说什么似的:“既然如此,殿下可随我进宫了么?”
赵黼觉着已经将心掏出来了,对方却仿佛并未搭理,他愤愤转头。
本有生无可恋之意,是以就算宫内有诏命,他也不放在眼里,横竖已有必死之志。
但跟白樘说了这几句,不知怎地,心里竟又有一蹙火苗,有些艰涩地烧灼,当即冷看了白樘一眼,咬牙道:“我怕你们么?”跳下地来,便往外去。
谁知他毕竟是入定良久,双腿气血不畅,几乎一个踉跄,忙扶着门扇站住。
又因饿了几天虚耗身子,竟有些手颤心跳,眼前微微发昏。
白樘在后过来:“殿下如何?”举手将他的手臂扶了扶。
赵黼将他的手推开:“死不了,若这会儿死了,倒也干净!”
这一行人出刑部,风驰电掣往皇宫而来。
正将到皇城之时,忽地见眼前一道雪亮光芒闪过,只听得“咔嚓”一声,一道极长而刺眼的闪电,从紫禁城的顶上斜斜地蜿蜒劈过。
白樘微微色变,抬头看去,却见在那巍峨的皇城背后,阴雨密布,隐隐地有雷声轰鸣,火蛇乱窜,似一场极大风暴,正在等待拉开序幕。
白樘心头震动,一念之间,几乎就想要勒住马儿,仿佛这一去,便会有什么骇人的大事发生。
但是宫使在侧,皇命在身,白樘屏住呼吸,刹那间,耳畔是崔云鬟的那句话:尚书可否质疑违抗圣意一回?
刹那迟疑,前方宫门已开。
黑洞洞地皇城大门,像是一头巨大的野兽慢慢地张开了嘴,风雷闪电中,响起隐隐地咆哮声。
寝殿门口,赵世仰头看着夜空中风云际会,心头竟也有些微澜起伏。
宫奴长长地报了声:“皇太孙殿下,刑部尚书进见。”
赵世回身,缓缓地步回龙椅上坐定,目光往下扫落,便见两道人影从殿外前后而入。
白樘倒也罢了,赵世只是打量着那一身玄衣的赵黼,不过才这几日,他居然憔悴瘦削了许多,腰间的衣带都仿佛宽了些许。
整个人看着沉默而清瘦,跟赵世记忆里那个明朗的少年……全然不同起来。
看着,竟有些难掩地心疼。
虽然知道不可避免,这一刻,赵世心中仍是想:倘若时光倒转,一切还有所选择的话,宁肯再多下些力气隐瞒,不让他知情,或许事情就不至于到达这一步。
赵世道:“白爱卿,你且殿外等候。”
白樘遵旨,仍旧退出殿外。
殿中,只有皇帝跟赵黼两人相对。因格外沉默,殿外的风雷之声隐隐传来,格外清晰。
半晌,赵世道:“听说你在牢房之中,水米不进,是为什么?”
赵黼冷冷淡淡,一声不吭。
赵世道:“你莫非是想饿死自己么?”
赵黼仍是不理,从进殿内后,他也未行礼,也未跟赵世目光相对,就仿佛在无人之境。
也许是从来纵容他惯了,如今看他这般模样,赵世竟并没有多恼怒,反而觉着有些好笑,便道:“就这么不想活了?”
赵黼听他声音里带笑,方冷然抬眸:“皇帝陛下是什么意思?要处置似我们这等待罪死囚,难道也不肯给个痛快,还要猫捉耗子般戏弄妥当才动手?我死了你岂不是更高兴么?”
赵世道:“哦,朕尚未给你定罪,你自个儿倒是先定了?”
赵黼竟道:“是!绝不敢再劳烦皇帝陛下半分。索性让我自生自灭去了,岂不便宜?”
皇帝一时并没有再开口,眸色几度变换:“朕知道你心里恨朕,可是……就如同我先前所说,你是最像朕的一个子孙了,倘若你在这个位子上,你又会如何料理此事?”
赵黼嗤笑出声,面露不屑:“我可没有皇帝陛下您这般心忧,因为我只有一个女人。”
——这可果然是他的回答方式。
皇帝语塞,几乎就忍不住笑出来,然而毕竟已经不是昔日相处的时候了。
赵世摇了摇头,叹道:“你是说,谢凤吗?”
他顿了顿,忽地道:“不,或许,朕该叫她……崔云鬟?”
赵黼原本睥睨傲慢,直到皇帝说了这句,才变了脸色。
他微睁双眸,继而又攥紧了拳头:“你、你怎么知道……”眼中透出忧疑震惊交织之色:“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
赵世轻轻地敲着龙椅的把手,慢条斯理道:“不必问,你只需要明白,朕……曾经为了你,曾做到何等的宽容厚爱。”
赵黼心头微震,咬牙跟皇帝对视:“那又怎么样?以前有多宽厚,现在就有多狠辣,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