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节(1 / 2)

权臣本纪 蔡某人 4066 字 14天前

众人目光又是一移,见两个侍卫绑来一人,那人本惶惶如丧家犬,待目光触到前方夏存华,两膝一软,竟扑通跪地不起,夏存华心中又是一惊,这些人本乃亡命之徒,竟被石启收拾得尽是一副畏葸之态,可谓魂不附体,想至此,掌心冷汗不断,石启不管他冷汗热汗,一声令下,侍卫将夏存华也绑了,同羊异一左一右分列两株树下。

石启算算最后一出戏该上台了,遂轻飘望向丹阳丞韦邕,笑问道:

“那几本古籍韦丞看着可还喜欢?”韦邕面上冷淡,回道:“相鼠无皮,人而无仪,何必绕圈子,或骂或詈,悉听尊便。”

“哦?”石启皱了皱眉心,扭头看了看主薄李统,“韦丞说或骂或詈,烦请主薄先给某解释何为骂,何为詈,我这只相鼠好下抉择。”

李统见他又是好一番作态,只得近身附在他耳畔低声道:“府君,正斥曰骂,旁及曰詈。”石启听得拊掌大笑,听得众人一阵悚然,却见他忽又变了脸色,阴沉望着韦邕,“韦丞莫欺我寒素不知诗,我这里有知诗的,主薄!”

“下官在!”李统被他陡然一吼惊得激灵,忙颔首应道。

“相鼠无皮,人而无仪,那后两句,是如何说的?”

“这……”李统登时作难,知他是明知故问,一众人目光自然落在自己身上。见石启不满瞪来一眼,李统暗自叹气,唯垂目答道:“回府君的话,那后两句是,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果真妙语,还是黎庶言辞可爱活泼。”石启假笑两声,如此阴晴不定数个回合,底下摸不透他下一刻要如何发作,一时讪讪,面上亦跟着挤出一丝假笑算作应和。

石启抚了抚袍角,长吁一口气:“某这无皮无脸之人,反倒就要活得长!韦丞既爽快,某也不虚与委蛇,韦丞家中隐匿上千户人口,缘何不报?某记得刚布下土断一事时,已说的十分清楚,身为天子命官,当以身作则,如此以身试法,韦丞说,眼下该如何办?”

韦邕飘然起身,冷冷睨他一眼,竟不作理会,今日之事,他已然腻烦透顶,径直朝府门走去,侍卫欲拦,石启目示让他去,只在身后道:

“韦丞当留意此事,莫要置法理不管不顾。”

这番语气不乏善意,众人目送韦邕拂袖而去,余者仍如坐针毡,石启四下一顾,笑道:“建康县主簿唐贺之来了没?”

底下一俊秀青年男子听他点到自己名讳,敛衣起身出列,躬身道:“下官在。”

“你的主官建康令这段时日抱恙,听闻是你协助县丞理事,十分勤勉。”石启话锋既转,众人又是一怔,这主薄唐贺之谦逊道:“此乃下官本职,并无可夸耀处,府君言重。”

建康令自石启上任便告假养病,县衙实则由县丞主事,石启命督邮暗中监察,方知县丞乃天师道信徒,每日耽溺于符水养生,于王事并不上心,真正担起土断简括的正是这位年轻的主薄,其人廉约小心,克己奉公,在官吏百姓口中素有嘉名,石启此刻便鼓励道:

“你倘是能将中枢土断诏令行之收效,凤凰八年元会考课,自当为你县衙第一。在座诸位当也知晓,我石启便因考绩迁至此位,我知道你等背后定会议论我乃大司马私人,此言差矣!”他声调高扬,“大司马向来赏罚分明,不抑寒素,唯才是举而已,诸位切莫以私心度大司马公心,倘是不信,便好好在自己本位上做出一番事业,届时凤凰八年考课如何,自见分晓!”

言毕笑道:“来啊,菜品凉了,重上!”

众人未曾想今日此局竟以此收场,以至于从丹阳郡府衙走出时,仍觉今日所发生种种,皆恍恍不可得,石启亲自出来送客,待人散尽,李统方道:“那二位还绑在里面,要如何处置?”

“理刑之事,我不是交给主薄了?”

李统苦笑:“还需府君明示。”

“先下狱,”石启朝里望了几眼,“给他们些苦头吃,再告诉他们,欲要将功戴罪,唯协助府衙检举士族豪强,他们这些人本就互为表里,根系摸得清。”

李统疑道:“府君这是要放过他们?”

石启冷冷一笑:“那要看他们如何自处了,倘敢敷衍,或是暗倒坏水,照杀不误!”说罢忽狡黠睨了一眼李统,“今日某这是学大司马恩威并施。”

“是,可大司马不会骂人娘。”李统笑应,石启哼了一声,“他娘的一群井底之蛙而已!敢在老子这里打马虎,门都没有!”骂毕甩袖往府里来了。

又过两日,石启抽出闲空,亲自往公府来,正下驴掏名刺,觉眼前忽至一道人影,抬眼看却是度支部李祜,彼此见了礼,石启本同他也无多少交情,抬脚就要进府,却被李祜拦下:“府君,容我冒昧问一句,今日来是有事要禀吧?”石启笑道:“这不是废话吗?我难不成来公府玩耍?”

“那再多问府君一句,今日所禀之事,是谓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李祜压低了声音,石启嫌他多嘴多舌的,碍于他乃大司马得力属官,想了想道:“谈不上好坏之分。”

“某盼着府君带的是好消息,”李祜面上愁云惨淡,“府君不知,这两日大司马正为棘手事缠累。”

第268章

石启闻言转念细想, 问道:“可又是钱的事?”李祜点了点头:“中枢百官的薪俸发不出来了,已欠了整整一季,所以方才某问府君可是有好消息。我等在朝做事,不及府君能见实效, 还望府君在土断上能为大司马分忧。”

“李郎, 府库如今到这般田地,有前仆射之功啊!”石启顺势揶揄,李祜面上一红,“府君所言虽有道理,可也不尽然如此,一来六年大灾,二来七年伊始,江左各地兴修水利, 劝课农桑, 司农部开支浩繁,钱都先由着他们花,另有西北军饷这处大头。再者, 大司马行新政, 轻徭薄赋,只见出不见入, 便是一家如此尚要途穷,何况一国?是以这俸禄一拖再拖, 如今是不能再拖下去了, 群臣们已颇有微词。”

中枢发不出俸禄, 上一回可追溯至宗皇帝年间,因南越同国朝交恶,宗皇帝遣十万南征大军,本以为南越小小蛮邦,平定其乱乃手到擒来,不想南越气候湿热,瘴气丛生,国朝大军至此水土不服,军士受挫,战期自然拉得长,北有胡虏,南有蛮夷,北强南劲,帝国两面受掣,宗皇帝乃一代雄主,布告天下,于南越国定要打服还朝,以致于宫廷内外,节省开支,百官俸禄,暂停不放,倾举国之力灭南越叛乱,虽迁延成功,然消耗国朝几十载积累,致国困民乏也是事实。

这一回薪俸既已拖欠日久,百官定翘首祈盼,不过中枢薪俸,世家大族自无须挂怀,家中良田无数,庄园满物,只那九品中居下下品的,不乏家境贫寒者,那俸米俸钱便显得格外紧要,无此难能应付日常所需,石启深谙此点,不禁兀自思虑,默默进得门来,见成去非正端坐案前,以手抚额,似在沉思,石启又是一阵暗叹,饶是大司马这样的豪门王孙,也要被最为士族持雅癖不屑一提的阿堵物困住手脚。

此事既发生在大司马掌实权施新政之时,舆情自然也不能放过大司马,正大有文章可做,石启忽念及此点,慨叹果真如李祜方才所言,棘手异常。

“你不是来禀事的么?发什么呆?”成去非抬首见石启进门后一言不发,只在走神,不由叩了两下案几。石启忙上前两步应话,其间瞟得大司马神情倒平静与寻常无异,忍不住且要替他当下如蹈水火的处境一愁。

自东堂事了,庙堂忧患似平未平,西北边关风烟虽靖不靖,成去非如何不愁,同度支李祜商议半日,李祜将所有账目盘缠清算呈给他看,也仍是挤不出这笔开资颇巨的薪俸数目,眼见水尽山穷,情势急迫,李祜也如热锅蝼蚁,先同度支部诸位曹郎议上一通,拿不出主意来,只好来公府寻大司马,因今日属官们多外出公干,一时集不齐人议事,他两人一时半刻定不下具体章程,李祜遂先回了台阁。

听石启将丹阳的事详细回禀了,成去非伸手不住摩挲着额头,更像是自语:“如今盘查出的户口记在临时籍簿上,要及时录入黄籍,这批人重新编户课税,最快也得到凤凰八年秋税后能让府库得益。”

大司马所思为何,石启已听出方向,凤凰七年下令土断,原荫客制改动颇大,宗族以外所荫僮客佃客废免税役这一条,既无此等优渥待遇,新检括出的人口也便很难再去世家大族门下寻求庇护。后又出具占山令,不以士庶分,废近万士族复除之权,如此层层加码,倘真能令出如山,贯彻始终,而不止步视为具文,国家三五载就可见起色,十载八载实现中兴未尝可知,是时大司马正值壮年,将来缔造盛世仿佛也指日可待,石启虽一阵感奋,却无奈当下远水解不了近渴,脑中澎湃蓝图顷刻间又凋零如斯。

“大司马,方才在府前,下官见到李郎,听闻了薪俸的事情,”石启不知如何回应,只得挑起这个话头,“可恨一时两时,土断不能收立竿见影之效,不能为大司马分忧。”

“这不是你的分内事,”成去非一笑,“我知道你在担忧什么,这事如解决不了,正落了人诋毁新政的口实,届时弹劾我的折子倒在其次,阻碍新政才是大事。”他缓缓起身,往外踱来,正对着一轮血色残阳,堪堪灼杀人眼,成去非默默立了半晌,回首对陪伴有时的石启吩咐道:“做好的你分内事即可,先回罢。”

本应声离去的石启,在刚出了大门之际,记起一事,尚未请示,忙又折回,再度入院时,却见成去非仍负手立于树下,遂上前道:“下官忽略了一事,丹阳丞韦邕私匿几千户人口,下官三番五次提醒,他却置之不理,大司马看这件事……”

成去非扭头看他:“怎么不说了?为何韦邕的事要单单来请教我?为的是他姓韦?”他也不等石启应对,决然道,“山阴傅喜的事勿要重演。”

“下官明白了。”石启心下一松,这方疾步出了司马府。

十三日朝会,果如成去非所想,欲欲跃试的御史无论是出于己愿,还是出于背后之人相授——这样的相授似已远非具体哪一位私人所为,大司马不觉已背叛他自己的出身,这样的背叛且还要再久再深。最关键者,熙熙攘攘俗世之中,在大司马撬动世家大族之利时,寒庶者也未见其利,担君之忧,忠君之事,大司马却断百官的“食君之禄”,世间焉有这样的道理?是故他们皆欲一跃而上,先行试探这位年轻权臣底线何在,对策安在,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满朝束带者,无一不将目光聚集于大司马一身。

抗议者所发先声,含沙射影也罢,指桑骂槐也罢,绝不肯出拳落空。

“今上,臣要弹劾司农部,凤凰七年,司农部肆意铺张,无处不开渠,无处不修塘,耗费巨大,臣在想,所建各处工程,是否真正可功在当代,惠及百代?又是否真正为黎庶所需,还只是有人巧立名目,沽名钓誉?”

死声活气的言辞让本不善与人争锋的大司农史青略作思想,不得不出面反驳:“御史倘是存疑,一可去司农部都水台查底,图纸俱在,每一处皆我同属官因地制宜所绘;二可去度支部查账,每一笔开支记得清清楚楚,某绝不敢也不会随意浪费府库毫厘;三可去实地查勘,问一问百姓便知开渠修塘是否必要。”

井井有条的措辞驳无可驳,抗议者悻悻然,一者既偃旗息鼓,一者便要重整旗鼓,依旧将西北说烂的话头拾起,也依然是旧调重弹,云西北边荒,中枢给养者,黎庶给养者,不过伤民害财。如此言论,天子自然听得一清二楚,所攻讦,所诋毁,终只在大司马所控度支事务,空空如也的府库,是被大司马一人所掏空,空空如也的府库,必须有一人来负责,除却大司马,无人可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