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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进酒 唐酒卿 3523 字 12天前

萧驰野停下来,侧眸看着魏怀古。

“这些安排费时费力,一旦事发,你肯定逃不脱关系。你不仅逃不脱关系,还会被刑部立案深查,带出曾经倒卖军粮的罪行。你不是这样的人。”

魏怀古并没有立刻回答萧驰野的问题,而是看向一直坐在萧驰野后边的沈泽川。他笑了几声,指了指沈泽川,说:“二公子在阒都六年,有长进,刚入都那会儿整日喊打喊杀,沈同知深有体会吧?所以我说萧方旭是个铁腕儿,敢把儿子放在刀刃上磨。你能长成这个样子,真该谢谢你爹。”

萧驰野冷漠地看着魏怀古,倒是沈泽川拨开供词,双手在桌上微拢,对着魏怀古不笑也不怒,平静地说:“是啊,看着这样的萧策安,你心下不平。你儿子在咸德年间混迹勾栏,等到天琛年内阁换人,他再想凭借科考步入仕途就难于上青天。你也这个年纪了,魏氏的嫡系里却没有一个能够支撑魏家继续走下去的人。你把希望寄托在联姻上,可惜费氏也知道魏家正在走下坡路,照月郡主最终嫁去了潘氏。你在户部尚书的位置上屡次贬谪新人,怕的就是被后起之秀顶替。魏家如今看起来还在鼎盛之态,可实际上已经是将要溢出去的水——你死了,魏家就注定要败了。”

魏怀古摸着镣铐,说:“家势如潮汐,涨涨退退就是世间真理。盛一时,败一时,那都是命中注定,该轮到我魏家的,我没什么可惜的。大周延续至今,历经数代,什么都在变,唯独八大家没有变。所以我的死,才是魏家的活。”

“八大家真的不会变吗?”萧驰野说,“奚家兄弟同室操戈,嫡庶全部子嗣凋零,到了今天,已经没有血脉延续,往后的奚家就不再是曾经的奚家,他们被挤出朝局是早晚的事情。”

魏怀古却付之一笑,他说:“只要奚氏还在,他们就不会出局。今日你们弄死了奚鸿轩,想要分割奚氏的家财,却又舍不得抛弃的奚氏的生意,所以还得继续靠人打点。奚氏这算死了吗?他们只是失去了一位掌舵人,这是短暂的困境。来日那位大夫人另结新欢,只要她还想操控奚家名下的生意,对方就只能入赘改姓,生下来的孩子仍然姓奚,这就是奚家新一轮的嫡系延续。”

烛泪斑驳,夜已将尽。外面一片寂静,魏怀古站起身,像是一位引导清谈的长辈。

“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想要亲自问问萧方旭,可是如今没有机会了,便只能问问你。萧驰野,你爹出身寒素,经历边陲劫难,终于渡过苦海划地称王,你们称自己是打破世家桎梏的人。可是如今三十多年了,离北与萧氏成为了不可分割的一体,他也有了儿子。你与萧既明都是嫡出,萧方旭为了避免嫡庶纷争,甚至不肯续弦,也不肯纳娶小妾。他把你和萧既明变成了离北铁骑唯一的选择,这不正是世家成立之初构建的铁壁吗?你们正走在与我们相同的道路上。”

萧驰野沉默须臾,说:“你这样想,是因为你不明白这世间有人肯为情所困。我爹不续弦不纳妾,只是因为他这一生只肯对我娘许下白首的承诺。离北铁骑是他建立的重骑,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这支军队,这是他第三个儿子,甚至比我和大哥还要重要。一直以来把我和大哥视为离北铁骑唯一选择的人正是你们,我在阒都,困住的根本不是离北,而是萧方旭和萧既明这两个人而已。你还没有明白一件事情,我爹确实在离北铁骑的统帅职位上构建了铁壁,但那不是家世门楣的铁壁,而是是否能够真正成为一军主帅,带领离北铁骑在与边沙无休止的抗衡中承担起冰浇火铸铁壁的重量。三十年前击败这层铁壁的人是萧方旭,十年前击败这层铁壁的人是萧既明,如果来日有人能够同样击败这层铁壁,不畏艰辛和苦难,情愿被如此锻造,那么他就是离北铁骑新的统帅。”

“你替萧方旭把话说得这样冠冕堂皇,可实际上数年却是来萧家在独霸离北兵权。”魏怀古目光微嘲。

“那是先后承担起这样重量的两个人恰好姓萧罢了。”萧驰野眼眸里忽然流露出某种令人不可直视的光芒,他在这枯灯昏光里既是萧方旭,也是萧既明,还是萧家三个人深藏于铠甲之下的骄傲。他说:“你们把我爹叫作头狼,狼群没有血统成见。只要打得败我们,就能带领我们。离北铁骑今日所呈现出的一切,那都是它应得的。来日——”

萧驰野的声音停下了。

可是沈泽川却明白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他想说,来日他回到离北,他也会参与这样的群狼争斗,只要他击败别人,他就是第三匹头狼。他们骄傲、肆意的源头是从未畏惧过抗争,这是萧方旭的魂,他把这种精神教给了两个儿子,也教给了离北铁骑。

“你知道为什么,同样是守卫边关、紧握兵权,戚家却从来没有受过像萧家这样来自世家的敌意?”魏怀古与萧驰野对视,他平和地说,“因为你们都生着反骨,这种骄傲才是阒都无法信任离北的根源。你知道世家不倒又是为什么吗?因为我们懂得顺势而为。李氏是大周的根,我们围绕着它,让它生,让它长,我们彼此交替,我们彼此给予,我们才是支撑大周的土壤。你脚下踩着的土地,你仰头看见的天空,它们全是世家维系出来的安稳,任何想要打破这种安稳的人都是敌人。二十六年前李氏太子率领东宫企图破局,那是天真,太子不明白,一旦世家坍塌,李氏也会迅速枯萎,所以他一定会死。”

“花思谦可以死,奚鸿轩可以死,我也可以。但是我们只是身死,世家不是仅凭人力能够推翻的天地,没有人,没有人能够击败我们。这么多年,在朝中真正冲围产生危害的寒士只有海良宜,他用了将近三十年的时间隐忍蛰伏,如今他上来了,可是他敢贸然翻转天地吗?他复兴太学,提拔寒士,他每一步都走得那样小心谨慎,因为他知道用蛮力厮打的结局是天下共沦,然而他还能活多久?他死后这个局面就会崩塌,他是不可能成功的。”魏怀古忽然笑起来,他扶着栏杆,看着沈泽川,“齐惠连带领东宫雷厉风行,与我们绝不苟且,他以为自己能够做到,可是他害死了太子。这个世上的天才都应该学会自省,他就是激进的前车之鉴。”

“卡住他!”沈泽川霍然起身。

萧驰野立刻出手,但是已经晚了。魏怀古剧烈咳嗽起来,他弯腰捧着血,抬着眸看着他们俩人,在剧烈的疼痛中含血说着。

“你们赢不了……你们注定……注定会败的!”

萧驰野踹开牢门,拖起魏怀古,捏开他的嘴。里头的污血下滑,魏怀古犹如风中残烛,在抽搐中逐渐僵硬了四肢,瞪眼不动了。

烛火灭了,狱中只有呜呜的风声。

“皇嗣!”萧驰野松开尸体,向外走去。

外边的天已微亮,却仍旧笼罩着密集的阴云,才停歇的暴雨似乎要卷土重来。压抑弥漫在这凌乱的脚步声中,萧驰野推开门,看见牢中惊慌失措的女孩儿们。血腥味扑鼻而来,男孩儿们已经全部毙命,尸体横七竖八地搁在地上。萧驰野鬓边出汗,他握住狼戾刀,目光扫过这一张张惊恐的脸。

他和沈泽川还没有动手,是谁杀了皇嗣?

凉风吹着萧驰野湿透的背部,他还没有转回身,就听见马匹疾驰的声音。

福满在颠簸中慌张大喊:“侯爷、侯爷!速速入宫!皇上危急!”

萧驰野骤然回身,沈泽川却一把摁住了萧驰野的手臂。他极度冷静,他的目光让福满手脚发抖,他说:“危急是什么意思,你说明白。”

福满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道:“皇上病重,急宣侯爷见驾,有要事托付!”

第96章 倾塌

天幕阴沉, 风雨欲来。

萧驰野在宫门口卸了狼戾刀, 踏入那昏暗幽长的廊。两侧跪身的太监们埋首不语,明理堂内外阒无人声。福满疾步引着萧驰野到了门口, 打起了帘子。寝殿的垂帷没有拉起来, 里面闷热, 混杂着一股血腥味。

福满啜泣着小声说:“皇上,您瞧, 侯爷来了!”

里边的李建恒嗯了一声, 说:“你叫他们,都退出去吧。朕要与侯爷说些话, 在阁老到之前, 不要打扰。”

福满带着人悄悄退了出去。

“策安, ”李建恒似乎挪动了一下身体,他说,“你拉开帘子。”

萧驰野抬手,拉开了垂帷。床上血迹斑驳, 李建恒犹如浸泡在一片污色里, 他胸口起伏, 喘息有些艰难。

“兄弟,”李建恒苍白的面上满是泪水和汗水,他颤抖的手擦拭着汗,却抹了自己一脸血,“你干吗去了,急死我了。”

慕如侧身躺在李建恒旁边, 已经气绝了。

萧驰野忽然感觉到一点孤独,他赴了这场明知是局的邀请,只是为了给李建恒这一声“兄弟”一个交代。他们年少轻狂的兄弟情谊早在权力的碾压下支离破碎,可是又仿佛在一刻被粘了起来。他像是回到了从前,挂起帘子,哑声说:“路上风大,神武大街人又多,不好跑马。”

李建恒抬起遮盖伤口的手,看着那被捅了的地方,说:“你是好兄弟,明知这一趟凶险,却还是来了。我李建恒能结交你,不亏。”

萧驰野拖过椅子,坐下来。他看着李建恒,喉间几度滚动,说:“早跟你说过,她不是你的良配。”

“可是我就是喜欢她啊,”李建恒怔怔地搓着指间的血,“我以为她也喜欢我。他妈的……中了刀子,原来这么疼。”

萧驰野搓了把脸,撑着膝,说:“你叫我,有什么话要说?”

李建恒转动着眼珠,在泪水里冲萧驰野哈哈一笑,又哭丧了脸,哽咽着说:“我叫你来,你就来,你他妈的脑子有病吧萧策安,你知不知道,外边都是……都是提刀等你的人。”

萧驰野就像是过去替他解决难题一样,镇定地颔首,说:“我知道。”

李建恒喉间哭声压抑,他说:“你如果不来,我就不用说对不起。”

萧驰野双目通红,他说:“你是做皇帝的,皇帝不用道歉。”

李建恒捂着伤口,摇头哭得不能自已,他呜咽着:“我……兄弟……我是真的……想做个好皇帝。我前几日还背了书,你出去了,替我告诉阁老一声。”

萧驰野说:“你是皇帝,你自己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