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班长选了一个地方,叫了停。王军英把山民的背篓取下,丢到一旁。我拿出绳子,将山民反绑起来,然后让他靠着几根甘蔗蹲下。山民反背着手,战战兢兢的蹲了下去,但脑袋还是仰着,盯着我们不放。
“张旗正,刘思革,继续掩护!”黄班长转头命令着说。
旗娃这壮小子显然是没见过这种场面,他戴着面罩的头,往后好奇的扭看了几眼,才跟着刘思革走出去。站在我身后的邓鸿超,也是一身子紧张样。但他也戴着面罩,瞧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这小子紧握着胸前的相机,好像在犹豫要不要把这战场上的真实情况记录下来。
王军英按着山民的肩膀,另一手抓下了自己头上的侦察面罩。面罩一取,王军英那冷峻阴沉的脸,合着一头的汗水,便在山民眼前暴露无遗。见着他满头大汗的样子,我也感觉热气难耐,便跟着脱下了面罩。
我转头问旁边的黄班长:“怎么整?”
看到面前的两个人脱下了面罩,露出了真面目,这位被布条堵住的“俘虏”,立即就抬起头,鼓圆了眼睛看向我和王军英。
黄班长低头盯着他,没有回我话。
他放下冲锋枪,让山民站起来,开始搜身。歇停下来,我也开始好好打量这位新鲜的“俘虏”。他是一名男性,身材瘦小,皮肤黝黑。一头不太浓密的头发中,夹着白色,面目的皮肤干燥多斑,眼睛下的眼袋,犹如树木的年轮,一圈又一圈。这些特征告诉我,他恐怕上了些年纪。
破出好多洞的白背心、缝着补丁的黑条布裤子又告诉我,他是一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越南山民。
最好玩的是,这位“俘虏”的脚上,竟还踩着我们款式相同的解放胶鞋。
一通搜身,黄班长从上拍到下,也没能搜出什么来。估计黄班长也是没辙了,他肯定是想看看,这人到底有没有带什么危险物品,以此来区分平民和非平民。那位山民呢,倒还是很配合,只是塞着布条的嘴巴,一直嘟囔个不停。非得要我用手枪对着他,他才住嘴。
“你们觉得怎么办?”黄班长看向我和王军英。
“反正不能放回去。”王军英擦着脸上的汗水,平静的说。
“嗯。”我附和道。
山民的目光在我们三人身上来回移动着,他瞪圆了惊恐的双眼,像是在努力听懂我们在说些什么。
“那——”黄班长停了一秒,话语里充满了犹豫,“把他打晕,绑在这里?”
“打晕了,还会醒过来的。”我盯着黄班长,立即反驳道。
从侦察面罩的孔洞,能够看到黄班长的双眼。果不其然,这个没有过实战经验的指导员,双眼里头满是踌躇。我猜得没错,没有战斗经验的他,遇到这种情况,自然有些转不过头脑来。
黄班长低下头,和蹲坐在甘蔗旁边的山民对视着。沉默了好一阵子,黄班长才说:“那意思是……”
“嗯。”我态度坚决的点了点头。
他明白我话里的意思。我之前说过,七九年我随部队来到越南的时候,吃了不少这些越南农民的亏。经历过的事实让我对他们没有好印象,这些人在我眼中,不过都是一群白眼狼罢了。瞧嘞,他脚上那双解放鞋,十有八九都是咱们勒紧裤腰带援助的。
我也丝毫不怀疑,如果就这样放走这位“俘虏”,他不仅会回去告状,还会抱起枪对我们赶尽杀绝。
“不能用枪,最好用刀。”王军英晃了晃手中的军匕首,冷冷的补了一句。
黄班长还是沉默着,他望了我们一会儿,又把眼神移回了这位“俘虏”。
都说人的眼睛能传神,经历了这件事情之后,我对此深信不疑。虽然这位越南山民听不懂我们在说些什么,但见到我们沉默下来之后,满脸惊恐的中年山民,一瞬间就明白了将会发生什么事。
只见他嘴里一声呜咽,瞪得圆鼓鼓的眼睛,即刻就泪水一涌,汪汪一片。接着山民挪了挪腿,挣扎着站了起来。
然后“扑通”一声,这位年及半百的越南山民,向三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人,跪了下来。
突然的动作,让三人有些惊慌。我们纷纷退步,拿起手中的武器对向他,以为他会有什么危险动作。
跪下之后,山民丝毫不顾及面前的刀枪,立即就开始点头弯腰,大有磕头求命的架势。但是呢,我站得离他最近,这头还没磕下去,他就一头扑倒在了我腿上。我本能的弯腰一扶,想止住他的动作,拉他起身。
没想到这看似瘦弱的山民力气倒还挺大,他挺腰一拗,挣脱了我的手,继续用那涕泗横流的脸,在我腿上撞击着。
见状,我想一膝盖给他顶回去,可对着一个大龄老头又硬不下心。王军英和我对视一眼,就走上前和我合力将他推了回去。
“等色!等色!”我忽然有些心软,开始一字一句的哄着他。
“等色”是越南语中“不要怕”的发音,我希望这能暂时安稳他的情绪。可这并不管用,山民被我俩推回去后,就双膝跪地,身子顺势软瘫在甘蔗树上,泣声不断。尽管口中有布条堵塞,当他仍发出了相当大的呜咽声。
那情景,活像一个问家长没要到糖的小孩儿。
见哄骗不管用,无奈之下,我只好又掏出手枪,恶狠起表情,连说几句“灯衣母”,他才休停下来。
呜咽声停,这位山民也不再挣扎,他就歪靠在甘蔗前,身体不住颤抖。他那浑浊的眼神越过我们的头顶,望向甘蔗叶缝间的天空,眼眶里的泪水则如开闸的大坝,哗哗的往下流。那情景,又让我想到一个词:老泪纵横。
我估计,情绪起伏又回落以后,他应该明白过来,面前这几个敌国的士兵,是不会饶过自己的。于是就坦然接受,等我们动手了。
看着他那张被泪水鼻涕弄花的脸,看着他那因为悲伤到极点而挤成一个八字的眉毛,你问我,心软吗?
当然心软。即便是在战场上对生离死别司空见惯的我,也因为悲悯而沉默下来。
不知为何,刚才一心想灭他口的我,脑袋里忽然像是被锤子给敲了一下,再也狠不下那口心了。更不知为何,我见到这中年人的哭丧脸,竟还让我想起了在家务农的父亲。
我也开始设想,假使是一群越南兵逮到我的父亲,他会不会也跪下来求情,以争取再见上我这个小儿子一面?
也许,能有更好的办法解决面前的难题?
我心里深知,一竿子不能打翻一船人。尽管几年前的越南农民让我们吃过亏,但也许,也许眼前这一个,是万里挑一,是一个老实本分、彻彻底底的山民呢?他可能一辈子都没做过坏事,一辈子都安分守己。难道就应该因为今天上山奔波生计,被我们了结性命?
山林刮来一阵呼呼的热风,甘蔗林里的叶子被刮得呼啦啦的响。我退后一步,靠在一棵甘蔗上,开始怀疑起刚才的决定。
正文 第十六章 :抉择
“黄班长,”身后的邓鸿超走上前来,“我想提个意见,不知道该说不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