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尖叫,划破了屋内的寂静。千代抬起头,露出涕泪交流的脸庞,抱着头激动地哭叫道:
“为什么!为什么要庇护他!为什么要庇护杀了它的家族!为什么!明明我才是继承犬神塚的人!为什么不听听我的痛苦!为什么不帮助我……为什么!”
“那是因为……犬神是守护神,不管主人曾经对它做过什么,该守护的,还是一定要守护。”我向着那名哭泣的少女伸出手去,“来吧,正视自己的过去,困住你的不是什么亡魂,而是你自己。”
“走开!”千代猛然推开我,拼命向楼上跑去。她没有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而是直奔顶楼——清田家的大屋一共三层,楼顶上有个巨大的露台。
“拦住她!”我倒在地上大叫,“她想要自寻短见!”
女佣们如梦初醒,连忙追着跑上楼梯,我一骨碌从地上跳起来,直接从大门跑出屋外——从庭院里可以清楚看到露台上的情形。千代已经站在了栏杆边缘,仰望着星空,纤细的身体在夜风中显得分为单薄。
“千代,别胡来!”妙子也跟着我跑了出来,抱着洋平泪流满面地呼唤着。
“妈妈……对不起,最终,还是只得我来陪你。”千代如是说着,闭上眼从露台上一跃而下。
就在这时,一道白色的光芒从庭院内一跃而出,迎头截住了千代下坠的弧线——巨大的白犬叼住了千代的衣襟,将她稳稳放在了地面上。
“好小子!回头再奖你一瓶仙鹤大吟酿!”望着白犬矫健的身影,我不禁在心中暗自赞叹。
八
“还真是累啊,一天里不停地变来变去,要变成狸猫最讨厌的狗;之后还要帮你额外救人……”四月温暖的春风里,勘五郎四仰八叉地躺在车站的候车长椅上,不合时宜地发出抱怨。
“呐呐,不是说过会支付加班费的么?”我伸手拍了拍手袋里厚厚的信封——因为圆满地解决了所有事件,妙子小姐付了双倍工钱。即使大胃如勘五郎这样的祸害,也至少可以养活他一两个月了。
屏风事件以后,我紧急约见他时所提出的计划,其实是这样的——于当晚将洋平少爷调包,勘五郎化作洋平进行日常起居,而真正的洋平少爷则一直在我房间的壁橱内沉睡,我在他四周设下重重结界,以保证任何妖怪或人类都无法发现他的气息。直到午夜以后,勘五郎才点燃那些玻璃珠,化作白犬从我房中带走真正的洋平,这才上演了昨晚“犬神护主”的那一幕。
“其实,你在看到她给我那些珠子时,就确定她是凶手了吧?”阿勘伸直了两条长腿,慵懒地瘫在长椅上道,“把我当成她弟弟,那么亲切地给我这些玻璃珠,还保证说抱着它们一起睡会梦见母亲……该说她是演技差呢,还是急于想摆脱噩梦……”
“其实之前便有所怀疑了,这会儿只是确定而已。不过现在这样也好,她虽然有杀人动机,但所幸还没有成功,应该不会受到太过严厉的处罚吧。”我望着车站两旁盛开的重瓣樱,自言自语般期许道,“希望她能够学会让自己从噩梦里走出来。”
一阵熏风刮过,纷乱的落英飘过后,我在樱树背后看见了两道白光。
“是来送我们的吧,真是的,也不带些个谢礼什么的。”勘五郎望着白光中依稀浮现的童子和白犬形象,大大咧咧地挥了挥手,“不是白儿吗?哪会是什么妖怪?”
“是座敷童子哟!”我微微一笑,回头望着阿勘惊讶的表情,“管他什么妖怪,这样不是挺好的么?”
离家出走的和彦,恐怕早就遭遇不幸不在人世了,但是出于对家族的牵挂之情,使得他的一缕魂魄回到家中,化成守护神与生前心爱的白兵卫一起看护子孙后代。当年限越来越接近五十年的期限时,和彦便一直想说服白兵卫放弃守护,和他一起解脱成佛,但是白兵卫拒绝了,因为不忍看着与当年的和彦极为相似的洋平遭遇不幸。于是,便有了和彦现身提醒族人,而白兵卫反遭到封印一事……
不合格的犬神与被遗忘的祖先,却是那个家里最让族人安心的存在。
“座敷童子吗?”阿勘望着渐渐消失的白光,疑惑地转头问我,“这样好么?据说座敷童子离开后的家族,会失去幸福哦。”
“什么是幸福呢?为了延续幸福,需要不断虐杀生灵的家族;让渴望出嫁的女儿独守空闺的家族;让孩子离家出走一去不返的家族……这样的家族,原本拥有的是幸福么?”我仰起头,眺望着蓝天白云外自由翱翔的鸟群,“那些我是不知道,但是黄泉路上有人陪伴同行,我想,那也算一种幸福。”
事件结束后,妙子小姐已经解除了祠堂内的封印。犬神的移除仪式也会按计划在下周举行。幻想着获得解脱后和彦与白兵卫奔跑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我感到异常温暖。
孩子和白犬会去到的天堂……会是什么样子呢?如是想着,我不由微笑起来。
“傻笑什么呢?车来了!”阿勘拍了一把我的胳膊,拉着我三步并作两步跨上长途汽车,“说好了,到下一个城镇就兑现承诺哟!鲍鱼鲔鱼和海胆船寿司料理,外加两瓶大吟酿,一个都不准少啊!”
“知道了知道了,看着金元在我口袋里多待一会,你就浑身不舒服是不是?”我狠狠瞪他一眼,扭过头看窗外绚烂的风景。
窗外樱花纷飞,仿佛成片粉色的流云。
这样的世界,很美。
1人偶净琉璃:日本中世纪的武家社会里流行的一个吟唱作品——关于一个武士和净琉璃姬的爱情故事,净琉璃姬是传说中一位不染纤尘的美丽姑娘。
2落语:日本的一种曲艺形式,类似于中国的单口相声。
3川女郎:溺死后在水边找替身的水鬼。
第二话 藻之花
鲜血喷洒而出,染红了净白的石阶,惊呼四起,掩盖了晨鸟明媚的低鸣。
月夜,霜一样的华光透过打开的落地窗,从户外的青石台阶上流入室内。白色的薄纱窗帘被风吹得仿佛幽灵一样乱舞。窗外冰冷的空气肆无忌惮地涌入室内,混合着隐隐的硫磺气味。
一个消瘦的女子身影,穿过装饰有落地窗的走廊,独自站在幽暗的大厅里。微弱的月光照亮大厅,厅堂中央赫然是三个巨大的圆形玻璃鱼缸。花朵一般美丽的金鱼漂浮在水中,以一种慵懒的姿态望着来人。
女子也定定地望着金鱼,她穿着质地优良的丝质睡衣,宽大的衣摆和艳丽的桔梗花图案,使得她看上去像是一尾直立的金鱼。但是华丽的衣饰却掩不住她苍白的面色和深陷的眼窝,女子注视着鱼缸,以旁人无法听见的声音低声默念着:
“原谅我,请原谅我,很抱歉,真的对不起……原谅我……”
金鱼默然无语,以空洞的眼神回应着这一切。
可就在此时,一阵轻微的颤动忽然从脚下传来。女子惊慌地扭过头四处张望——大厅内其余物品都陈设俨然,甚至连书架上摆放的信乐烧陶器都稳若泰山。可只有那三个鱼缸,在这不足为惧的微弱震感中产生了剧烈的晃动。水花四溅,金鱼在水中惊恐地到处乱窜。最终不下百来斤的鱼缸,居然在台座上自行移动起来。
女子满是血丝的眼瞳越睁越大,终于忍不住发出尖叫。
月色如霜,窗边那幽灵似的白纱,还在寂寞地狂舞着。
一
作为举世闻名的温泉疗养胜地,箱根一直是游人趋之若鹜的地方。虽然狸猫理论上应该不会像山里的猴子那样热衷于温泉,但某只三百多岁狸猫大爷的所作所为,还是让我意识到一点——生物对于某样事物的热衷程度,是不能按照物种来判断的。
“阿枫,这里附近有名的温泉旅馆我都事先调查过了!这家的服务项目最齐全;这家的料理非常好吃……啊,还有这家!据说老板娘是远近闻名的美人,旅馆晚间还有正宗的艺妓太夫来进行歌舞表演……”来箱根的一路上,勘五郎拿着一本画得满满当当的旅行指南,不停地骚扰着我的耳膜。眼下到了目的地,这种聒噪并没有减弱的趋势,反而愈加喋喋不休起来:“你说我们是先去吃饭还是先去泡澡呢?或者我们每家都住上个一两天,挨个儿体验一下……”
“这次的旅行是为了工作,游玩什么的等事情达成以后再说。”我勾起嘴角,悠然地向他泼去一盆冷水,“而且,在事件解决前,我们都要住在委托人水原先生家里。”
看着勘五郎瞬间垮下来的表情,我忽然有种报复得逞后的快感。